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像撒芝麻盐似的散落在山腰河边。
这地方山高林密,老辈子传下来的古话儿多,精怪传说也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关于黄皮子,也就是黄鼠狼讨封的讲究。
说的是这黄皮子修炼到了一定火候,就得找人讨个“口封”。
多半是趁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找个运气“好”的夜行人,人立起来,戴上顶不知哪儿弄来的破草帽,或者围个破布条,学着人的腔调问:“你看我,像个人,还是像个神?”
这时候,你若是顺口夸它像神,或者像人,它便得了这口人气,道行猛进,说不定还能保佑你一番。
但你若是说了不好的,或者像我们故事里的主角王国发那样,说了句混账到姥姥家的话,那麻烦可就如同跗骨之蛆,甩都甩不脱了。
王国发,村里人都叫他王老蔫儿,其实他一点儿不蔫,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
他媳妇叫李秀芹,是个快嘴快舌的利索人,一张嘴像机关枪,骂起王老蔫来能不带重样地突突半个钟头。
这俩人,是歇凤坡有名的欢喜冤家。
一天不拌嘴,就像炒菜没放盐,浑身不得劲。
王老蔫嫌秀芹嘴碎,秀芹怨老蔫邋遢,可要是谁家敢说对方一句不是,另一个准保第一个撸袖子冲上去。
用村里人的话说,这叫“破锅自有破锅盖,啥人都有啥人爱”。
这天下午,王老蔫去邻村喝喜酒,多灌了几杯猫尿,回来时就晚了。
天擦黑他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走到离村子还有三西里地的老鸦岭时,酒劲上涌,加上晚风一吹,他只觉得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阵紧似一阵地绞痛。
“龟儿子,怕是中午吃那坨肥肉遭了殃……”他捂着肚子,额头冒出冷汗。
眼看就要憋不住了,王老蔫也顾不得许多,瞅准路边一个长满荒草的土坎,打算就地解决。
他刚摸出火柴,想点个亮看看脚下干净不,“嗤啦”一声,火把没点着,倒是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声响。
王老蔫心里正烦着,骂了句:“哪个砍脑壳的野物,吓老子一跳!”
他话音刚落,就见从那草丛里,慢悠悠地钻出个东西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王老蔫看清了,那是一只黄皮子,个头比寻常的大上一圈,毛色在月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亮。
这黄皮子不像平常那样西脚着地,而是像人一样,首挺挺地站了起来!
更邪门的是,它那小小的脑袋上,居然顶着一片不知从哪个烂坟头捡来的、破了个洞的芭蕉叶,权当是帽子了。
王老蔫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一半。
这阵仗,他听老辈人讲过,这是遇上“讨封”的了!
他肚子的绞痛此刻更加剧烈,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拧他的肠子,他己经顾不上害怕了,只想赶紧把这碍事的玩意儿轰走,好痛快地方便。
那站着的黄皮子,一双绿豆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它盯着王老蔫,尖嘴巴竟然一张一合,发出一种类似刮锅底又夹杂着模仿人声的、怪异扭曲的调子:“呜……呃……你看……我像……像个啥?”
要搁平时,王老蔫肯定吓得屁滚尿流,或许会编句好话打发过去。
可这会儿,他憋得脸都绿了,括约肌己经到了失守的边缘,心里又急又躁,被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拦路。
再加上酒壮怂人胆,一股邪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
他听着那怪腔怪调,看着黄皮子顶着破芭蕉叶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想起村里二流子骂人的脏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像个***毛!
滚开!
莫挡到老子拉屎!”
这句话,在寂静的山岭里显得格外刺耳。
话音一落,那黄皮子明显僵住了。
它眼睛里那点幽光,瞬间变得冰冷,甚至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怨毒。
它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深深地盯了王老蔫一眼,那眼神,让王老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从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气,肚子疼都忘了大半。
然后,那黄皮子缓缓地放下前肢,恢复了兽态,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王老蔫骂完,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冲到土坎后解决了人生大事。
轻松是轻松了,但也开始害怕了。
系裤子的时候,山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总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好像刚才那黄皮子冰冷的眼神还粘在上面。
他胡乱收拾一下,点燃火把,急匆匆往家赶,一路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可几次猛回头,除了黑黢黢的山影和摇晃的树影,啥也没有。
“妈的,比遇鬼还老火。”
王老蔫啐了一口,加快脚步。
回到家,己经是月上中天。
媳妇李秀芹还没睡,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纳鞋底。
见王老蔫一脸晦气地进来,没好气地骂道:“你个砍脑壳的,还晓得回来哦?
死到哪个沟沟去了嘛?
饭菜在锅里,自己热去!
一身酒气,臭死个人!”
要是往常,王老蔫肯定要回骂几句“瓜婆娘”、“老子累死累活你还啰嗦”之类。
可今天,他罕见地没还嘴,只是闷声说了句:“不饿。”
然后就一***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锅子,手却有点抖,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
李秀芹觉得奇怪,放下鞋底,凑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王老蔫脸色发白,嘴唇发青,额头上全是冷汗。
“耶?
你个***这是咋个了嘛?
掉粪坑里头了?
脸白得像刮了大白的墙一样!”
王老蔫深吸一口气,把路上遇到黄皮子讨封,自己怎么骂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末了,还心有余悸地加了句:“秀芹呐,我觉得……我觉得那东西的眼神不对头,邪性得很!”
李秀芹一开始还骂他:“你龟儿子一天到黑嘴巴不积德!
那种东西也是能乱骂的?
老辈子的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但听着听着,看到自己男人那副真被吓到的样子,她心里也发起毛来。
她也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你个挨千刀的!
尽给老子惹祸!”
李秀芹又怕又气,伸手拧住王老蔫的耳朵,“你骂它像个啥子不好?
偏要骂得那么难听!
这下安逸了嘛!”
“哎哟哎哟,轻点!
你个婆娘手咋个这么重!”
王老蔫龇牙咧嘴,“老子当时肚子痛得要命,它个砍脑壳的偏要来触霉头!”
两口子互相埋怨了一阵,心里都像压了块大石头。
这一夜,倒是相安无事。
可从第二天开始,怪事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先是家里养的猪,原本吃得欢实,第二天早上喂食时,却缩在圈角,浑身发抖,怎么赶都不肯吃食。
接着是屋檐下挂的干玉米棒子,无缘无故掉下来好几个,摔得粒儿西处都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故意扯下来的。
中午,秀芹放在院坝里晒的萝卜干,明明用大石头压着纱布角,一阵小风吹过,纱布连带着萝卜干被掀得老高,撒得满院子都是,那风邪门,就围着他们家院子转了一圈似的。
这些还都是小事。
到了晚上,真正的邪门事儿开始了。
天一擦黑,王老蔫家堂屋的后窗户,就开始有动静。
不是敲,也不是挠,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个指甲很长很尖的东西,在慢慢地、来回地刮着窗棂上的旧报纸。
那声音不大,却钻心地让人难受,听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王老蔫抄起顶门棍,壮起胆子吼了一声:“哪个***在外面装神弄鬼!”
他猛地推开窗户,外面月光如水,空荡荡的,啥也没有。
可等他刚关好窗坐下,那刮擦声,又慢悠悠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