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陈默站在“金沙”**后巷的垃圾桶旁,雨水顺着破旧的夹克领口往脖子里灌。他攥着口袋里最后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巷口霓虹灯牌的光晕在积水洼里扭曲成一片腥红的色块,像血。
十分钟前,他刚被扔出**侧门。不是因为出千,是因为他连最低限注都凑不齐了。保安阿彪捏着他胳膊的触感还留在皮肤上,带着鄙夷的力度。
“陈老板,等凑够本儿再来玩啊?”阿彪当时的嗤笑混着雨声,格外刺耳。
陈默吐掉嘴里的雨水,咸涩。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形。那时他还有个像样的家,有妻子林晚温软的手替他整理领带,有女儿瑶瑶奶声奶气说“爸爸早点回来”。现在想来,那画面旧得像泛黄照片。
他是被老同学张浩带进来的。张浩,那个永远梳着油头、西装革履的家伙,在同学会上拍着他肩膀说:“老陈,守着个小破公司有什么劲?男人,要玩就玩大的。”
最初只是好奇。一杯威士忌,一张绿呢赌台,筹码清脆的碰撞声。赢第一笔五千块时,林晚眼中的忧虑被他用一条新项链堵住了嘴。那时他觉得,命运就像扑克牌,洗一洗,总能摸到好牌。
直到他摸到第一张“鬼牌”。
口袋里手机震动,打断回忆。是林晚。他按掉。又响。再按掉。最后变成一条短信:“瑶瑶发烧了,医院要交费。你说今天会拿钱回来。”
每个字都像针,扎进他眼底。
他转身,又望向那扇侧门。**里暖气开得足,混着香水、雪茄和某种亢奋的人味儿,形成独特的“金沙气味”。他曾是这里的常客,VIP室的座上宾。现在,他是连大厅都进不去的垃圾。
裤袋里还有一枚硬币。一块钱。他捏着那枚硬币,边缘齿痕硌着指腹。忽然想起父亲,那个一辈子在渔船上的老实人,临终前攥着他手说:“默仔,咱陈家世代不沾赌,那是无底洞。”
无底洞。他已经在坠落。
他需要钱。不是翻本,是救急。女儿在医院等着。尊严?早就当筹码输光了。
深吸一口气,混着雨水和垃圾酸臭的空气灌入肺腑。他走向侧门,敲了敲。阿彪拉开门,眉毛挑着。
“借……借点钱。”陈默声音干涩,“我签单。”
阿彪笑了,露出镶金的门牙。“陈老板,你上次的账还没清呢。龙哥说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龙哥,赵九龙。这间**的实际控制人。传说他早年靠放贷起家,手段狠辣,但在台面上,永远是西装笔挺、笑眼眯眯的生意人。
“我跟龙哥说。”陈默试图挤过去。
阿彪挡着,不动。“龙哥没空。”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是赵九龙。他站在廊灯下,光从头顶泻落,勾勒出微胖的身形。他穿着暗紫色丝绸衬衫,手里盘着两颗文玩核桃,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看不出情绪的笑。
“阿默啊,”他语气亲昵得像招呼自家子侄,“遇到难处了?”
陈默喉咙发紧,点头。
“需要多少?”
“五……五千。”他说。至少先付了医药费。
赵九龙没说话,踱步过来,上下打量他。那目光像X光,刮过骨头。“五千,小数目。但规矩你懂。”
他懂。签单,借一万实拿八千,一周内还,利息滚雪球。还不上……他不敢想。
“我签。”
赵九龙示意手下拿来借据和印泥。陈默按手印时,红色印泥洇开,像一道小小的血口。
筹码到手,冰凉的塑料片。他捏着它们,走向最近的一张百家乐台。
下注。开牌。赢。
又下。又赢。
五千很快变成一万,两万。周围开始有人围观。**就是这样,你一旦红了,运气就像传染病。荷官是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多看了他两眼。
他手热得发烫。脑子里只剩下牌和数字。林晚的短信,瑶瑶的烧,父亲的遗言,全被屏蔽在外。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只有输赢,没有对错。
两万五。他该停了。去付医药费,也许还能剩下点。
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不够!远远不够!把输掉的都赢回来!把房子赎回来!让林晚再看看你崇拜的眼神!
他押下了大半。然后,输了。
毫无征兆。像被人从背后猛推一把,坠入悬崖。
冷汗瞬间湿透内衣。他看着荷官面无表情地收走筹码,周围响起几声惋惜的叹息。
剩下最后五千筹码。他捏着它们,指关节咯咯作响。
全押。
这一次,他死死盯着牌靴,盯着荷官洗牌发牌的每一个动作。他的呼吸屏住,世界缩小成那张绿呢台面。
牌发下来。庄家明牌是A。
他的是……两张公牌,二十点。
几乎必胜。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荷官翻暗牌。一张2。庄家三点。要牌。一张5。八点。再要……一张9。
十七点。庄家停牌。
赢了!
他几乎要吼出来。血液冲上头顶。
但荷官的手没有推筹码过来。她看着牌面,又看看监控,然后按下了台下的铃。
很快,一个穿着马甲、经理模样的人走过来,低声与荷官交谈几句。
“先生,”经理转向他,语气礼貌而冰冷,“这手牌有问题,不能算。”
“什么问题?”陈默猛地站起,“凭什么?”
“我们怀疑您有不正当行为,需要调查。”经理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周围几张台的人都听见。
无数道目光射过来,带着探究、好奇,还有幸灾乐祸。
“不正当行为?”陈默声音发抖,“我有什么行为?你们输不起吗?”
经理不再解释,只是示意。阿彪和另一个保安已经站到他身后。
“请跟我们到后面核对一下。”
他被半“请”半架着,带离大厅。离开温暖喧嚣,重新回到后巷那条冰冷的通道。
赵九龙等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个瘦高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是**的技术总监,姓周。
“陈默,”赵九龙脸上的笑没了,文玩核桃在掌心咔哒作响,“胆子不小啊。”
“龙哥,我没……”
“没?”周总监推推眼镜,拿出一个平板,调出一段监控慢放,“你每次下大注前,右手小指会无意识敲击台面三次。巧合的是,荷官发牌后,牌靴里特定位置的牌总会对你有利。我们查了,这个荷官,是你远房表妹,入职刚一个月。”
陈默如遭雷击。表妹?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工作!他甚至没认出那个面无表情的荷官!
“龙哥,我不认识她!这是陷害!”
赵九龙走近,几乎贴着他脸,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烟臭味:“我不管你真不认识假不认识。规矩就是规矩。出千,剁手。”
阿彪已经拿出了一把蝴蝶刀,熟练地甩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陈默腿一软,几乎跪下。“龙哥,饶我一次!钱我不要了!我再也不来了!”
“钱?”赵九龙笑了,冷得像刀,“那点钱是小事。坏了我金沙的规矩,是大事。”
他摆摆手。
阿彪和另一个保安猛地将陈默按在墙上,脸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面。他的右手被强行掰开,按在旁边的垃圾桶盖上。
“龙哥!不要!求你了!我女儿还在医院!”他嘶吼,挣扎,像离水的鱼。
赵九龙俯身,看着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慢条斯理地说:“阿默,给你上一课。在赌桌上,输光筹码只是输掉游戏。输掉信用和底线,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蝴蝶刀扬起,落下。
剧痛。
陈默的惨叫被雨声和巷子吞没。他眼睁睁看着一截小指脱离手掌,掉进污浊的积水里,那点猩红迅速被稀释,淡去。
赵九龙直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溅到袖口的一点血渍,对蜷缩在地上抽搐的陈默说:“医药费,算我的。滚吧。别再让我在金沙看到你。”
保安像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出后巷。
雨还在下。陈默蜷缩在湿冷的地上,左手死死攥住血流如注的右手,剧痛一阵阵冲击着神经。他看着不远处那截断指,看着**那扇将他吞噬又吐出的门。
一无所有。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荡,混着林晚的短信提示音,和女儿模糊的哭喊。
腥红的霓虹,倒映在他失焦的瞳孔里。
像血,也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