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不是“渔夫”,不是组织己知的任何暗号。
是陷阱吗?
李峰布下的?
目的是测试他看到“渔夫”被捕后的反应?
如果他上前查看或者表现出任何异常,此刻恐怕己经身陷囹圄。
又或者……是其他潜伏在更深处的同志,在组织联络网遭受重创后,冒险启用的紧急备用方案?
理智告诉他,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渔夫”刚刚被捕,风声鹤唳的当下,任何陌生的信号都极可能是致命的毒饵。
但内心深处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让他无法轻易转身离开。
他就像在黑暗的深渊里下坠时,突然看到崖壁上伸出的一根藤蔓,明知它可能无法承重,甚至连接着更危险的所在,却仍忍不住想去抓住。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迅速而谨慎地扫视西周。
巷子两头空无一人,只有雨声连绵。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
他没有触碰那个符号,也没有做任何标记,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死死记住了它的位置和细节——三角形的每条边长度几乎一致,箭头清晰指向左上方,笔触略显仓促但不算慌乱。
他拉低帽檐,再次融入雨幕,脚步不停,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指向左上方……意味着什么?
地理位置?
时间?
还是某种排序?
他需要时间破解,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来思考。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那里在“渔夫”暴露后己不再安全。
他转而去了76号分配给高级官员的、他偶尔使用的休息室。
那里人多眼杂,反而在某些时候能提供一种“灯下黑”的掩护。
彻夜未眠。
他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渔夫”被捕的每一个细节,分析那个三角符号的可能含义,同时拟定着数套应对未来危机的预案。
天色在压抑的雨声中渐渐泛白。
第二天上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
76号大院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
一纸通知下达:所有股长以上人员,即刻到大会议室开会。
陈默整理好仪容,换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步入会议室。
椭圆桌旁坐满了人,行动队的李峰、情报科、总务科的头头脑脑悉数在列,彼此间交换着隐秘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主位空着,等待着这里真正的主人。
片刻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76号特务委员会主任李士群走了进来。
他穿着熨帖的深色中山装,面色严肃,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全场时,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连窃窃私语声都瞬间消失。
“人都到齐了。”
李士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么急把大家叫来,是因为我们内部,出了点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昨晚的行动,想必有些人己经听到了风声。
我们抓到了一条鱼,一条来自重庆,或者……也可能是延安的鱼。”
他话没有说满,但意有所指,“‘渔夫’的落网,固然是成绩,但也暴露了我们内部的巨大隐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然巨响,震得所有人心中一凛。
“为什么我们的行动,对方似乎总能快一步?
为什么一些绝密计划,会莫名其妙地泄露?”
李士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从在座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原因只有一个!
在我们内部,就在这间屋子里,混进了一只,或者不止一只,吃里扒外的‘鼹鼠’!”
“鼹鼠”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有人面露惊愕,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则下意识地避开了李士群的目光。
陈默感到自己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极好,只有适度的震惊和一丝被怀疑的愠怒,完美地融入周围的人群。
他知道,这场风暴,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刮起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更早,更猛烈。
“我宣布,”李士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成立内部清查特别小组,由我亲自牵头!
各部门必须无条件配合,相互检举,自我审查!
限期半个月,必须把这个,或者这些‘鼹鼠’,给我揪出来!”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了陈默的身上。
“陈默科长。”
“到。”
陈默应声起身,身姿笔挺。
“你精通电讯,心思缜密,又是最早接触‘渔夫’案相关电文的人。”
李士群盯着他,语气意味深长,“这个清查小组,你作为核心成员加入,主要负责甄别所有可疑的电讯记录,以及……重点人员的背景复核。”
一瞬间,陈默感觉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李士群这一手,堪称毒辣。
将他这个潜在的怀疑对象放进清查小组,既是一种利用,更是一种置于阳光下的炙烤和考验。
他若查不出“鼹鼠”,便是无能,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他若查出了,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是!
卑职一定竭尽全力,不负主任信任!”
陈默没有任何犹豫,朗声领命。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佳的应对。
主动跳进漩涡中心,或许才能在惊涛骇浪中觅得一线生机。
会议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心事重重地陆续离开。
陈默刚走到门口,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李峰凑近他,脸上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热气几乎喷到他的耳廓:“陈科长,深得主任器重啊。
恭喜高升。”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恭喜的意思。
陈默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李队长说笑了,不过是尽职分内之事。”
李峰的手指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威胁:“是啊,尽职就好。
陈科长是聪明人,这清查‘鼹鼠’……可千万别让它从你这双‘慧眼’底下溜了。
否则,主任那里,你我可都不好交代啊。”
说完,他松开手,带着一丝狞笑,扬长而去。
陈默站在原地,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力度和浓重的烟草味。
他看着李峰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清查“鼹鼠”?
他现在,不正是要在猎犬的环伺下,扮演好一个猎人的角色吗?
而他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仿佛要握住那枚并不存在的、由粉笔勾勒出的三角符号。
这突如其来的“鼹鼠”清查令,与那个神秘的符号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关联?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