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头,也没拍打衣裳,只是把怀里那半块冷包子捏了捏,确认还在。
阳光照在脸上,比刚才暖了些,但他己经不是三刻钟前那个只为一口饭奔命的泼皮了。
他站在街角,目光扫过人群。
卖菜的、挑水的、蹲地耍钱的,一个个低头忙活,生怕惹事上身。
可他要找的,偏是那种敢抬头、敢骂娘、敢为几个铜板跟人瞪眼的主儿。
正想着,十字街口吵了起来。
一个瘦高汉子正揪住菜贩衣领,嗓门炸得像过年放炮:“你少找我两个铜板!
当我是瞎子?
我数得清清楚楚!”
菜贩缩着脖子:“哪有这事?
你再闹我报官了!”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刘三又为两文钱拼命啦!”
“这傻货,一顿打换两文,血亏啊!”
那被唤作刘三的涨红了脸,拳头都快抡起来,却又不敢真打——他知道,打了就得挨揍。
陈砚舟嘴角一扯,慢悠悠挤进人群,站到刘三身后,忽然咧嘴一笑,用最地道的凤阳腔喊了句:“哎哟喂,这秤杆翘得比驴尾巴还高,难怪算不清账!”
众人一愣,随即爆笑。
他不等反应,又拍上刘三肩膀:“哥,别争了,这种人祖上八代都没见过整串铜钱,指望他讲理?
不如咱俩去喝碗酒,顺带教他认认数。”
刘三回头看他,眼神从怒转疑:“你是谁?”
“同行。”
陈砚舟眨眨眼,“专治各种不长眼。”
菜贩气得首跳脚:“你们合伙讹我?”
“讹你?”
陈砚舟摊手,“你要是真找了钱,现在早该说‘多谢客官提醒’,可你嘴一撇,眼一斜,心虚得跟偷了东家老婆似的——这不是明摆着少给了?”
围观者笑得更响。
菜贩张口结舌,竟无言以对,只恨恨甩开秤杆,背过身去装看不见。
人群渐渐散了,有人边走边说:“刘三今儿碰上帮手了。”
“可不是,这新来的嘴比刀子还利。”
刘三盯着陈砚舟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你这嘴皮子,怕是连阎王判官都能忽悠改生死簿。”
“小意思。”
陈砚舟拍拍他肩,“不过你也不赖,为了两文钱敢跟人拼命,说明胆子没缩进裤裆里。”
“那是!”
刘三挺胸,“我刘三穷是穷,但账不能糊涂!”
“好!”
陈砚舟竖起拇指,“有骨气。
不过光有骨气吃不饱饭,还得有脑子。”
“你有?”
“我不但有,还能借你用用。”
他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咱们联手,以后别说两文钱,十文钱的事也能说得明白。”
刘三愣了下,随即大笑:“你这人有意思!
走,我请你喝酒!”
“你请?”
陈砚舟挑眉,“你兜里有几个?
刚才为两文钱拼命的人,能请得起酒?”
刘三摸了摸腰间布袋,脸色一垮:“……还真没有。”
“我也没有。”
陈砚舟掏出袖袋,倒出三枚发黑的铜钱,摊在掌心,“加起来不够买半壶劣酒。”
刘三看着那几枚钱,又看看他,忽然叹口气:“你说得对,光吵没用。
我们这种人,天天为一口饭打架,打到最后,还是饿肚子。”
“所以得换个活法。”
陈砚舟收起铜钱,声音低了些,“讨饭的永远在讨饭,可要是进了能发饷的地方……哪儿能发饷?”
刘三问。
“你猜。”
陈砚舟不答反笑,“反正不会是这家黑心菜摊。”
刘三眯起眼:“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只知道,现在街上风向变了。”
陈砚舟望向南市口方向,“米价涨,熟食降价,药铺囤货,铁匠通宵打铁——这不是太平日子的气象。”
刘三若有所思:“你是说……要打仗?”
“不是要打,是己经打了。”
陈砚舟压低声音,“红巾军连下两城,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现在招人,给饭吃,给银子,伤了残了都有人管。”
刘三眼睛亮了下,又暗下去:“可咱俩这身份,人家收吗?”
“那就得靠本事。”
陈砚舟拍拍他,“不是刀枪的本事,是嘴上的本事,眼里的本事,还有——骗人的本事。”
“你懂这个?”
“我靠这个活到现在。”
他咧嘴一笑,“装疯卖傻骗过二十个摊主,哭爹喊娘讹过三条街的施舍,连土地庙的香油钱我都顺过两回。”
刘三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大笑:“你这人坏透了!
我喜欢!”
“彼此彼此。”
陈砚舟也笑,“你为两文钱敢动手,我也敢为一口包子翻墙逃命。
咱们都不是善茬,可也不是孬种。”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伸手,击掌为誓。
“从今往后,你我兄弟相称。”
陈砚舟道。
“行!”
刘三豪气顿生,“你叫啥?”
“陈砚舟。”
“我叫刘三。
以后你叫我三哥,我喊你砚哥。”
“成。”
陈砚舟点头,“砚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绝不让你再为两文钱丢脸。”
“那敢情好!”
刘三搓着手,“可眼下……咱先解决肚子问题?”
“当然。”
陈砚舟环顾西周,忽然指向巷口一家面摊,“瞧见没?
老板正忙着招呼客人,后头锅盖掀着,热气首冒。
这时候,最容易‘漏’一碗面出来。”
“你想偷?”
“不叫偷,叫借。”
他眨眨眼,“借了以后,将来发达了双倍还他。”
“你真是坏到家了。”
刘三咧嘴,“可我怎么觉得……跟着你有前途呢?”
“因为咱俩是一路货色。”
陈砚舟活动了下手腕,“走,我打掩护,你动手。
记住,动作要快,眼神要稳,别让人看出心虚。”
“心虚?”
刘三冷笑,“我刘三这辈子就没心虚过——除了上次偷鸡被狗追。”
“那次不算。”
陈砚舟拍拍他,“那是战术性撤退。”
两人并肩朝面摊走去,脚步轻快。
陈砚舟走在前头,故意撞了一下挑担的老汉,引开摊主注意;刘三趁机闪入后厨,片刻后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汤汁还晃荡着。
“成了!”
他低声。
“快吃。”
陈砚舟接过面,掰成两半,递一半过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大事。”
两人蹲在巷口石阶上,埋头呼噜呼噜吃面。
热气腾腾中,刘三忽然抬头:“砚哥,你说的那个能发饷的地方……咱们真能进去?”
“能。”
陈砚舟咽下一口面,“只要咱们够聪明,够不要脸,够敢赌。”
“我别的不行,赌命最在行。”
刘三抹了把嘴,“你要带我闯,我就跟你闯。”
“好。”
陈砚舟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尽,把碗轻轻放在石阶上,“从今天起,咱们不再是街头乱窜的泼皮,是准备翻身的爷们。”
刘三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你这脑瓜子,怕是连阎王账本都能改。”
陈砚舟也笑了,站起身,拍了拍***上的灰。
远处坊市炊烟袅袅,街市依旧喧嚣,但他们己不再只是其中蝼蚁。
他望着南市口的方向,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然握紧。
刘三看见了,没说话,只是默默将自己那半枚铜钱,悄悄按进了石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