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衫，站在濡须口的渡口。
江风卷着水汽，往衣领里钻，带着股咸腥的凉意。
渡口旁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几具干瘪的尸体——是逃兵，也是流民，被曹操的兵丁抓住后，就这么吊在那里，成了震慑人心的“警示”。
这几年，他从陇西走到中原，又跟着逃难的人群往江南去。
剑上的血，染过妖物的黑血，也沾过乱兵的红血。
他见过父子相食的惨状，也见过官兵打着“剿匪”的旗号，实则劫掠百姓的荒唐。
有时候他会想，当年青云宗的禁术，是不是真的把他变成了妖？
不然为何看这人间，反倒比妖域更像炼狱。
“客官，要过江吗？”
摆渡人的声音沙哑，手里的船桨上还沾着泥。
他看林缚的眼神带着警惕——林缚的剑虽藏在布套里，却掩不住那股常年染血的冷意，身上的气息也怪，既不像寻常百姓，也不像当兵的。
林缚点头，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递过去。
这是他前几日斩了一只偷食孩童的“画皮鬼”，孩子爹娘硬塞给他的谢礼。
碎银边缘磨得光滑，握在手里，带着点暖意。
船行至江心时，江面上突然起了雾。
不是寻常的江雾，是带着甜香的白雾，闻着让人头晕目眩。
林缚瞬间握紧了剑，暗金色的瞳孔在雾中闪过——这是“迷魂雾”，是某些精怪用来诱捕猎物的手段，可这雾里的妖气，却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妖物都要淡，淡到几乎察觉不到，反倒更像……人为炼制的术法。
“怎么回事？
这雾怎么突然就来了！”
摆渡人慌了，船桨在水里乱划，船身晃得厉害。
林缚没说话，指尖凝起一丝妖力，轻轻一弹，妖力化作风，吹散了身前的雾。
就在这时，他看见雾中飘来一艘画舫。
画舫通体漆黑，船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却没有挂任何灯笼，在雾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船头站着一个人，穿着墨色的锦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明明是深秋，却摇得悠闲。
“阁下好身手。”
那人的声音隔着雾传来，带着点笑意，“竟能破了我的‘锁魂雾’。”
林缚没放松警惕，冷声问：“你是谁？
为何拦我去路？”
画舫慢慢靠近，那人的脸在雾中逐渐清晰。
是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面容俊朗，肤色却白得有些异常，嘴角总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打量着林缚，眼神在他腰间的剑和眼底的妖纹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在下是‘重门’中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可以叫我……墨扇客。”
“重门？”
林缚皱起眉。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听过不少宗门和妖物的名号，却从没听过“重门”。
墨扇客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折扇轻敲掌心：“重门嘛，说简单点，就是一群追求‘长生’的人。
不像青云宗，守着那点仙道规矩，反倒把自己困死了。”
“长生”二字，像一根针，扎进了林缚的心里。
他活了快二十年，却觉得这二十年比别人的一辈子还长。
他见过太多人的生老病死，也见过妖物活过百年后的麻木。
可“长生”，这个他从未敢想的词，从墨扇客嘴里说出来时，却让他莫名地心动——如果能长生，是不是就能找到恢复人身的方法？
是不是就能再见到阿瑶，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墨扇客把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阁下的样子，似乎对‘长生’很感兴趣？
也是，像阁下这样半人半妖的体质，虽比常人活得久些，可终究逃不过‘消散’的命运。
妖力反噬之日，便是阁下魂飞魄散之时，对吧？”
林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上的妖力反噬，只有他自己知道，墨扇客怎么会……“别惊讶。”
墨扇客轻笑，“重门最擅长的，就是看穿人的‘执念’和‘弱点’。
阁下的执念，是想做回‘人’，而弱点，就是怕自己哪天突然消失，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留不下。”
摆渡人早就吓得瘫在船板上，瑟瑟发抖。
林缚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墨扇客：“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
墨扇客收起折扇，往前走了一步，墨色的锦袍在雾中飘起，“我知道一种长生之法，不仅能让阁下彻底掌控体内的妖力，还能让阁下摆脱‘半妖’的身份，既不用做人，也不用做妖，而是成为‘长生者’，逍遥自在，活过千年万年。”
“代价呢？”
林缚没那么容易相信。
他见过太多用“好处”做诱饵的妖物，背后往往藏着吃人的陷阱。
墨扇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不急不慢地说：“代价嘛，就是帮重门做一件事。
我们要找一件东西，在庐江的一座古墓里，据说那东西被一只千年‘尸王’守着，寻常人根本靠近不了。
而阁下的半妖之身，正好能克制尸王的阴气。”
林缚沉默了。
他不是没想过帮人做事换好处，可“重门”太过神秘，墨扇客的话也真假难辨。
万一这是个陷阱，不仅得不到长生，还会丢了性命，那他这些年的坚持，就都白费了。
“阁下可以慢慢考虑。”
墨扇客似乎并不着急，“这是我的令牌，你若想通了，就去庐江的‘悦来客栈’找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令牌，抛给林缚。
令牌上刻着一个“重”字，触手冰凉，像是用某种特殊的石头做的。
画舫缓缓后退，重新隐入雾中。
雾也跟着慢慢散去，江面上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摆渡人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看着林缚手里的令牌，声音发颤：“客……客官，刚才那人……是妖怪吗？”
林缚握紧令牌，摇了摇头：“不是妖怪，却比妖怪更危险。”
船靠岸时，摆渡人没收他的碎银，撑着船就往回跑，像是怕林缚再跟上。
林缚站在渡口，看着手里的黑色令牌，心里五味杂陈。
长生之法，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了。
可重门的目的，真的只是找一件东西吗？
墨扇客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意味，让他很不舒服。
他沿着江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小镇。
小镇很萧条，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家铺子开着门，老板们也都无精打采的。
他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吃着。
“听说了吗？
庐江那边，最近不太平，好多人去了就没回来。”
邻桌的两个汉子在小声议论。
“怎么回事？
是闹妖怪了？”
“不是妖怪，是盗墓的！
听说那边有座古墓，里面有宝贝，好多人都去抢，结果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出来的。
有人说，古墓里有‘鬼兵’守着，一进去就会被砍成肉酱！”
林缚的耳朵动了动。
庐江，古墓，尸王……墨扇客说的，难道就是这座古墓？
“还有更邪乎的呢！”
另一个汉子压低声音，“我听我在庐江的亲戚说，最近有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也在找那座古墓，听说他们会妖术，能凭空变出雾来，把人困住！”
黑色衣服，妖术，雾……这不就是墨扇客和他的“重门”吗？
林缚放下筷子，付了钱，转身往庐江的方向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或许是为了长生之法，或许是想弄清楚重门的目的，又或许，是他这些年太孤独了，哪怕知道前方可能是陷阱，也想抓住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走了三天，他终于到了庐江。
悦来客栈在小镇的中心，是镇上最大的客栈。
他刚走进客栈，就有一个店小二迎上来，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轻声问：“客官，是来找人的吗？”
林缚掏出黑色令牌，亮了一下。
店小二的眼神变了变，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贵客，楼上请，墨扇公子己经等您很久了。”
店小二领着他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客房的门。
墨扇客正坐在桌前喝茶，看见林缚进来，笑着站起来：“阁下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客房里的陈设很精致，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墙角还燃着熏香，闻着让人放松。
可林缚却没放松警惕，他能感觉到，这客房的西周，藏着至少五个气息强大的人，应该都是重门的成员。
“我想知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林缚开门见山。
墨扇客倒了杯茶，递给林缚：“是一块‘长生玉’。
传说这块玉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能吸收天地间的灵气，让人长生不老。
重门找它，也是为了研究长生之法。”
“既然是长生玉，为什么会在古墓里？”
林缚追问。
“因为那座古墓的主人，是一位前朝的王侯，他当年就是为了长生，才把自己和长生玉一起埋进了古墓里，还炼制了尸王，守护长生玉。”
墨扇客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林缚端着茶杯，没喝。
他总觉得墨扇客在隐瞒什么，可他又找不到证据。
“什么时候出发去古墓？”
他问。
“明天一早。”
墨扇客说，“我己经找好了古墓的位置，就等你了。”
那天晚上，林缚住在悦来客栈的另一间客房里。
他没睡，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月色。
他摸出怀里的香囊——那是阿瑶当年送他的，上面的桃花绣纹己经有些磨损，可里面的草药香还在。
他想起阿瑶，想起她说“林缚哥哥，你别放弃，或许以后你能找到恢复人身的方法”。
如果长生之法真的能让他恢复人身，那他是不是就能去找阿瑶？
江南，她当年说要去江南投奔舅舅，说不定现在还在江南。
第二天一早，墨扇客带着五个重门成员，和林缚一起出发去古墓。
重门的成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路很轻，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古墓在庐江城外的一座山里，山很荒凉，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地上到处都是碎石。
墨扇客带着他们走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洞口被藤蔓遮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里面就是古墓的入口。”
墨扇客拿出一把匕首，割开藤蔓，“尸王就在里面，它的阴气很重，普通人进去，不出片刻就会被冻僵。
林缚，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林缚点了点头，握紧腰间的剑，率先走进山洞。
山洞里很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让人作呕。
他暗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发亮，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环境——山洞的墙壁上刻着很多奇怪的图案，像是某种符咒，地上散落着一些白骨，应该是之前来盗墓的人留下的。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山洞突然变得宽敞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
石门上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看起来很吓人。
“尸王就在石门后面。”
墨扇客跟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罗盘，罗盘的指针在疯狂转动，“它的阴气太强了，罗盘都快失灵了。
林缚，你去打开石门。”
林缚走到石门前，双手按在门上。
石门很沉，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把石门推开一条缝。
就在这时，一股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涌出来，带着浓烈的尸气。
“吼——”一声巨响从石门后传来，震得整个山洞都在晃。
林缚看见一只巨大的怪物从里面冲出来——它身高三丈，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片，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巨大的嘴巴，里面长满了尖牙，双手是锋利的爪子，抓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
“这就是尸王。”
墨扇客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林缚，杀了它！”
林缚拔出剑，迎了上去。
尸王的爪子拍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气。
林缚侧身躲开，剑刃砍在尸王的鳞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它的鳞片很坚硬，普通的刀剑伤不了它！”
墨扇客在后面喊，“用你的妖力！
你的妖力能克制它的阴气！”
林缚咬了咬牙，指尖凝起妖力，顺着剑刃蔓延。
剑身上泛起一层黑色的光芒，他再次挥剑，砍向尸王的爪子。
这一次，剑刃轻易地划破了尸王的鳞片，黑血溅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黑烟。
尸王吃痛，发出一声怒吼，爪子疯狂地拍向林缚。
林缚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在尸王的攻击间穿梭，剑一次次砍在尸王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重门的成员们站在后面，没有帮忙，只是冷冷地看着。
墨扇客手里拿着罗盘，眼神紧紧盯着石门后的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
林缚渐渐发现不对劲。
尸王的攻击虽然凶猛，却没有章法，像是被人操控着一样。
而且，它的阴气虽然重，却比他想象中要弱很多，根本不像一只千年尸王该有的实力。
“墨扇客！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林缚一边躲避尸王的攻击，一边怒吼。
墨扇客没回答，反而对重门的成员们使了个眼色。
五个重门成员突然动了，手里拿出黑色的锁链，朝着林缚扔过去。
锁链上带着符咒，缠住林缚的身体，瞬间收紧。
“你！”
林缚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墨扇客会突然对他下手。
“抱歉了，林缚。”
墨扇客的脸上没了之前的笑意，变得冰冷，“重门要找的，不是长生玉，而是你。”
“找我？”
林缚愣住了。
“没错。”
墨扇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半妖之身，是最好的‘容器’。
长生玉需要吸收活人的精气才能发挥作用，而你的身体，既能承受妖力，又能容纳长生玉的灵气，简首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
“你说的长生之法，都是假的？”
林缚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竟然相信了这个骗子的话，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墨扇客轻笑，“等我们把长生玉放进你的身体里，你确实能长生，只不过，到时候的你，就不再是你了，而是重门的‘傀儡’，为我们所用。”
尸王还在嘶吼，却不再攻击林缚，反而朝着重门的成员们走去。
墨扇客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把他带进去，准备仪式。”
重门的成员们拖着林缚，走进石门后的墓室。
墓室很大，中间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上刻着复杂的花纹，西周的墙壁上，镶嵌着很多夜明珠，把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棺材被打开，里面躺着一具穿着王侯服饰的尸体，尸体保存得很完好，像是刚死不久。
尸体的胸口，放着一块绿色的玉，正是墨扇客说的“长生玉”。
“把他放在棺材里，和尸体一起。”
墨扇客下令。
重门的成员们把林缚扔进棺材里，关上了棺材盖。
棺材里很暗，空气稀薄，还带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林缚挣扎着，想挣脱锁链，可锁链上的符咒压制着他的妖力，让他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元狩三年的那个雪天，想起了阿瑶，想起了她塞给他的粟饼，想起了她送他的香囊。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希望，却没想到，这希望只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难道他这辈子，注定要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吗？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香囊突然发热，里面的草药香变得浓烈起来。
他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香囊里传出来，顺着他的身体蔓延，解开了锁链上的符咒。
“怎么回事？”
棺材外传来墨扇客的声音，带着惊讶。
林缚趁机挣脱锁链，用妖力推开棺材盖，跳了出来。
重门的成员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手里的刀剑对着他。
“看来，你身上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墨扇客的眼神变得阴冷，“不过没关系，不管你有什么秘密，今天都逃不出这里。”
林缚握紧剑，暗金色的瞳孔在墓室里发亮。
他看着墨扇客，看着重门的成员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找到恢复人身的方法，还没见到阿瑶，还没弄明白“为何而战”的答案！
他冲了上去，剑刃带着妖力，砍向重门的成员。
重门的成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