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夫

长沙城的地下，从来就不像它白日里那副江风送爽、湘水安澜的模样。

入了夜，尤其是子时过后，潮气便从每一道地缝、每一块老墙砖里沁出来，带着一股子铁锈混杂霉烂的气味，无声地蔓延。

这气味，盘踞在那些不见光的地方，比如，如意里深处这间连幌子都懒得挂的赌档。

烟雾浓得化不开，劣质烟叶、汗臭，还有某种更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棺木里带出来的土腥气，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吆五喝六的狂躁间歇性爆发，又迅速被一种更庞大的、关乎输赢的紧张吸吮干净，只剩下筹码磕碰的脆响，和赌徒们粗重的喘息。

唯独角落那一张桌子，异样的安静。

桌边只坐了一个人，万风。

他年纪不算大，二十七八的样貌，脸色在这种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倒衬得一双眉毛墨黑，眼睛也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井，不起波澜。

他身上是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熨帖平整，在这群粗野汉子中间，扎眼得紧。

桌上没有骰盅，没有牌九，只孤零零放着一副油光水滑的竹制卦签，还有三枚磨得边缘都圆润了的乾隆通宝。

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用那修长但指节分明的手指，将三枚铜钱在掌心一合，随意一掷。

铜钱落在硬木桌面上，叮当几声，转悠几下，定住。

他垂眼一扫，有时连扫都不扫，便吐出几个字。

“坎位，双。”

“离宫，单。”

声音不高，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却像带着无形的钩子，把周围那些赌红了眼的、输急了心的，一个个拽了过来。

他们挤在桌旁，抻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只等他嘴里漏出下一个方位，下一个单双，然后便疯了一样扑向中央那巨大的赌台，把身家性命押上去。

万风的神算，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是近半年才蹿起来的名头。

起初没人信这毛头小子装神弄鬼，首到有人按他指的方位押注，连赢了三天，赢得庄家脸都绿了。

后来，不信邪的、来砸场子的，不是输得底掉，就是莫名其妙栽了跟头。

渐渐地，“万半仙”这名号就叫响了，再没人敢在他面前大声嚷嚷。

他算得准，但规矩也大。

一天只起三卦，每卦只指一个方位，一次单双。

多不算，问不算，信不信由你。

此刻，他刚刚掷完第二次铜钱。

人群随着他吐出的“乾位，单”一哄而散，扑向赌台。

桌边瞬间空荡，只留下满地的烟蒂和一种虚脱般的寂静。

一个穿着绸衫、脑满肠肥的汉子，大概是刚跟着万风下了注，赢了不少，搓着手，满脸堆笑地凑过来，想递烟：“万爷，您真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下一把，您看……”万风没接烟，甚至没抬眼，只将三枚铜钱慢条斯理地拢回掌心，淡淡道：“今天的卦，完了。”

汉子脸上的笑僵住，有些讪讪，又不敢强求，嘴里嘟囔着“是是是，万爷规矩”，悻悻退开。

万风端起手边那杯早己冷透的粗茶，抿了一口。

茶水的苦涩在舌尖漫开，他微微蹙了蹙眉。

这地方的气息，他其实很不喜欢。

但这儿来钱快，而且，足够隐蔽。

他需要钱，更需要隐蔽。

就在他准备收起卦签，离开这乌烟瘴气之地时，人群忽然像被劈开的浪，向两边分开。

一种不同于赌徒狂热的、带着冰冷质感的压力，从门口方向弥漫过来。

赌场里鼎沸的人声，像被一把快刀齐刷刷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