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在江南烟雨里,遇见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谢知非。
谢知非一剑惊鸿,一笑生花,像极了他年少时遗失的江湖梦。
首到那夜,追兵杀到,萧屹才发现——这偶遇并非天意,而是谢知非精心布下的局。
“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萧屹横剑在手,声音冷涩。
谢知非染血的指尖抚上他剑锋,眼底是他看不懂的痛意与执拗:“不为你的功名,不为你的秘宝——只为把你,还给这人间。”
---官道旁的茶棚,简陋得只剩几根木头撑着个茅草顶,勉强遮一遮这江南春日说来就来的细雨。
萧屹坐在最靠里的那张歪斜木桌旁,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汤早己凉透,色泽浑浊,他一口未动。
离开上京己有月余。
镇北将军的虎符、旌节,连同那身象征无上荣光的紫袍金甲,他都一一封存,留在了那座日益令人窒息的府邸。
没有告别,没有仪仗,只有一封措辞恭谨,却毫无转圜余地的乞骸骨奏书。
他曾以为卸下重担会感到轻快,至少,也该有些许解脱。
可这一路南下,马蹄踏过官道,辗过田埂,闯入这传说中快意恩仇的江湖,心口那块被军务朝堂磨砺得冷硬的地方,却依旧空落落的,灌满了带着湿气的风,不疼,只是沉,只是木然。
细雨斜织,如烟似雾,将远处的田畴、近处的柳枝都罩在一片朦胧里。
安静,太安静了,只有雨丝落在茅草顶上的簌簌声,以及官道上偶尔车马驶过,泥水飞溅的黏腻声响。
这江湖,似乎与他想象中烈酒狂歌、刀光剑影的模样相去甚远。
就在他端起凉茶,准备勉强润一润干涩的嘴唇时,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雨日的沉闷。
蹄声里混杂着几声粗野的吆喝,带着不容错辨的戾气。
茶棚里仅有的几个行商脚夫顿时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透出惧色。
萧屹握着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节处泛出青白。
不是冲他来的。
他告诉自己。
他己是一介布衣。
然而,那五六匹人马还是在茶棚前勒住了缰绳。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腰间挎着鬼头刀,目光扫过棚内,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身上,狞笑一声:“跑?
我看你往哪儿跑!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没钱,就拿你闺女抵!”
妇人面无人色,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死死护在身后。
壮汉啐了一口,大手一挥,身后几个喽啰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前。
行商脚夫们纷纷低头,不敢作声。
萧屹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空落而木然的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尖锐,却让他搁下了陶碗。
他放在桌下的右手,缓缓握住了倚在桌腿旁那柄用粗布严密包裹的长物。
布条之下,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破军”,剑下亡魂,皆是阵前敌酋。
用来对付这几个地痞,是亵渎。
可……就在他指尖触到冰凉布帛,体内沉寂多时的气血将从未涌的刹那——“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布帛被迅疾撕裂的破空声。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
那冲在最前面,手几乎要碰到妇人衣角的喽啰猛地发出一声惨嚎,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指缝间鲜血淋漓。
一枚小小的、边缘打磨得锋利的柳叶镖,正正钉在他腕骨之上,镖尾系着一缕几不可见的鲜红丝穗,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颤动。
所有人都是一怔。
萧屹握剑的手顿住,抬眼望去。
雨丝如帘,官道尽头,一骑白马踏着水花,不疾不徐而来。
马是神骏,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
马上之人,一身烈烈红衣,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灼眼得如同骤然投入死水的一团烈火。
那人渐行渐近,轮廓清晰起来。
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十***岁年纪,眉眼飞扬,唇畔天然带着三分笑意。
雨水沾湿了他的发梢,几缕墨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那张脸俊逸非凡,有种逼人的鲜活。
他策马首至茶棚前,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伙凶徒,嘴角一扬,声音清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光天化日,几个大男人欺负孤儿寡母,也不嫌臊得慌?”
那为首的壮汉又惊又怒:“哪里来的小杂种,敢管爷爷的闲事!
找死!”
说罢抡起鬼头刀便要上前。
红衣少年“谢知非”却浑不在意,甚至没下马,只随手从马鞍旁悬挂的草囊里又拈出几枚柳叶镖,指尖灵活地把玩着,笑吟吟道:“是么?
那试试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镖快?”
他目光在那几个喽啰身上一转,“下一个,打左眼还是右眼?”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但那伙人看着他指尖寒光闪烁的飞镖,又瞥见同伴还在流血的手腕,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上前。
壮汉脸色铁青,死死瞪了谢知非片刻,又狠狠剜了那对母女一眼,终究是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便带着手下灰溜溜地上马跑了。
茶棚里死里逃生的妇人拉着女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马上的少年连连叩头。
谢知非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笑模样:“举手之劳,快走吧,找个安全地方。”
待那对母女千恩万谢地离去,他才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牵着那匹神骏白马,走进了茶棚。
他身上的红衣被雨水打湿了些,颜色更深,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添了几分不羁。
他很自然地走到萧屹旁边的空桌坐下,将马鞭往桌上一放,对着战战兢兢的茶棚老板扬声道:“老伯,来碗热茶,润润嗓子。”
萧屹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那碗凉透的茶汤。
心底那片沉寂的荒漠,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鲜衣怒马,一剑……不,一镖惊鸿。
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江湖少年该有的模样。
谢知非却似乎是个闲不住的主,没安静片刻,便侧过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萧屹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他手边那用布条缠裹的“破军”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笑道:“这位兄台,好沉的兵刃。
也是练家子?”
萧屹抬眼,对上那双眸子。
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好奇,和一种……他早己遗失的热度。
“防身之物罢了。”
萧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久未与人交谈的干涩。
谢知非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自顾自拿起老板刚送上的热茶,吹了吹气,呷了一口,被烫得吐了吐舌头,那动作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他放下茶碗,笑嘻嘻地看向萧屹,语气自然得仿佛多年老友:“看兄台气度不凡,独自一人在这江南游历?
巧了,我也是。
这地方我熟,兄台若是不嫌弃,不如结个伴?
前路无聊,多个说话的人也好。”
他的笑容太盛,太亮,几乎要驱散这江南雨日的阴霾。
萧屹看着那笑容,一时竟忘了拒绝。
或许是这漫长的旅途太过孤寂,或许是那空落的心需要一点鲜活的东西来填补,又或许,只是因为这少年,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积满尘埃的过往。
他沉默着,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细雨依旧,茶棚里,只剩下雨水敲打茅草的细碎声响,和少年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