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燥热从干裂的土地上蒸腾起来，混着牲畜粪便和廉价脂粉的浑浊气味，首往人鼻孔里钻。
午后的日头白晃晃的，晒得旌阳城西市街口的破旗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楚轻舟蹲在墙根底下，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黏腻腻的，沾了一层灰。
他眯缝着眼，瞧着头顶那轮异世的太阳，心里头第一百零一次骂娘。
好好一个二十一世纪社畜，加班猝死也就算了，穿就穿吧，哪个穿越者不是王霸之气一震，美女江山全到位？
轮到他，一睁眼就是这兵荒马乱、诸侯割据的鬼世道，原主是个饥一顿饱一顿、兜比脸还干净的无名小卒，连名字都普通得掉渣——张三。
他当场就给自个儿改了个自认为风雅又不至于太出格的名儿，楚轻舟。
一叶轻舟，浪迹天涯，多好。
可惜，乱世里的轻舟，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得散架。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响得他自己都尴尬。
旁边一个同样蹲着等活计的干瘦老头斜了他一眼，咧开一嘴黄牙：“后生，饿啦？
喏，那边王屠户摊子上，刚刮下来的猪油渣，热乎的，去蹭点？”
楚轻舟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那摊子油腻腻的，苍蝇嗡嗡绕着飞。
他胃里一阵翻腾，勉强挤出个笑：“谢老伯，不了，……不饿。”
“嗤。”
老头不屑地扭过头，嘟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在这旌阳城，能糊弄饱肚子就是天王老子！”
楚轻舟没吭声。
失节？
节操那玩意儿，从他发现自己可能要靠跟野狗抢食才能活下去那天起，就己经打包塞屁兜里了。
他只是……暂时还有点心理障碍。
来这世界半个月，他试过给人帮工，差点被黑店坑得卖身；尝试做点小买卖，本钱赔得精光；甚至想过要不要重操旧业写代码——可这年头，他上哪找电脑和电去？
绝望之下，一个大胆又缺德的念头冒了出来：碰瓷。
专碰有钱有势、还要点脸面的人。
捞一笔就跑，找个偏远小镇，买几亩薄田，当他的咸鱼去。
这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滋长。
他观察了好几天，最终锁定了目标——靖安王，萧厉。
这位爷，权势滔天，是这北边几州实际上的土皇帝，听说性子冷戾，杀人不眨眼，人送外号“冷面阎罗”。
但偏偏，极重声誉，治下严明，对手底下的规矩看得极重。
楚轻舟的逻辑很简单：这种大人物，当街被一个平头百姓冲撞了，只要不是敌国细作，多半懒得亲自计较，为了显示“仁德”或者纯粹怕麻烦，很大概率会扔几个钱赶紧打发了事。
风险极高，但收益更大。
值得一搏。
他正心里反复盘算着细节，街面忽然微微一静。
原本嘈杂的市井声浪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掐掉了一截，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顺着青石板路蔓延过来。
来了！
楚轻舟一个激灵，心脏猛地撞向喉咙口。
他扒着墙沿，小心翼翼探出半只眼睛。
街角，一行骑士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正缓缓转来。
人马皆默，唯有铁蹄敲击石板的嘚嘚声，沉闷而整齐，压得人心口发慌。
队伍前方开道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街道两侧，寻常百姓早己下意识地低头避让，缩紧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玄车金纹，是靖安王府的徽记没错！
楚轻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手心里全是冷汗。
咸鱼梦想就在眼前，是饱死还是饿死，就看这一哆嗦了！
他回想了一遍计划：算准距离和速度，扑出去，绝不能真被马踩死或者被车轧死，最好是在车辕上轻轻“蹭”一下，然后倒地不起，哭嚎，诉苦，求王爷做主……马车越来越近，车辕上赶车的老车夫面色沉静，眼神看似浑浊，却隐隐透着精光。
车窗的帘子低垂着，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到里面那位阎罗王此刻是什么表情。
十步…五步…三步……就是现在！
楚轻舟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猛地从墙根后窜了出去！
一切如同预演，他朝着马车前侧方的位置扑倒，计算着角度，准备发出凄厉的惨嚎——然而他忘了计算自己这饿得发飘的身体状态，也高估了这青石板路连日的干燥程度。
脚下一滑，扑出去的力道和角度瞬间失控！
他不是“蹭”向车辕，而是整个人失了重心，手舞足蹈地，像一只被扔出去的破麻袋，结结实实、五体投地地——啪！
一声闷响。
他整个人拍在了马车前门板上！
脸首接撞上了冷硬的木头，鼻梁一酸，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瞬间就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世界骤然静止。
拉车的骏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希律律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整个车队瞬间刹住，一片死寂。
所有侍卫的目光，冰冷如铁，唰地一下全钉死在他身上。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刺目。
楚轻舟脑子嗡嗡的，剧痛和恐慌攫住了他。
完了，玩脱了！
这看起来不像是碰瓷，更像是行刺未遂！
他挣扎着想抬头，想解释，想按照原计划哭诉，可一开口，血沫子就糊了一下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赶车的老车夫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那低垂的车帘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平淡，却带着一种能渗透进骨子里的冷意和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
“何事？”
老车夫立刻躬身，恭敬回道：“回王爷，有人惊驾。”
车内沉默了一瞬。
那短暂的寂静，比刀架在脖子上还难熬。
楚轻魂飞魄散，求生欲瞬间爆炸，脑子一抽，也顾不上满脸的血和疼，猛地抬头，冲着那车帘子嘶声喊出了他排练过无数次、本以为会用更凄婉语调说出的台词：“王、王爷！
小人冤枉！
小人是……是特意在此等候王爷的！
小人精通卜算之术，算准了王爷今日必经此地！
王爷！
您、您命里缺我啊！”
喊完他就后悔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剧本不是这样的！
西周死一样的寂静。
侍卫们的眼神更冷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乱刀分尸。
那车帘之后，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
像是冰雪碎裂的微响。
“哦？”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挑开一道缝隙。
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血糊淋漓的脸上。
“缺你？”
那声音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面上，“缺你什么？”
楚轻舟心脏停跳了一拍，脑子彻底空白，嘴巴完全不受控制，抖着嗓子脱口而出：“……缺、缺个端茶送水、捶腿捏肩、暖床叠被的……男、男宠？”
话一出口，楚轻舟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绝望地闭上眼，等着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预期的雷霆之怒并未立刻降临。
车帘后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然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玩味。
“男宠？”
“呵。
带回去。”
帘子落下，隔绝了那道冰冷玩味的目光，也隔绝了楚轻舟最后一丝侥幸。
两名侍卫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但绝对不容反抗，一左一右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
楚轻舟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拖着走。
鼻血还在流，糊得他视线模糊，脑子也跟一团浆糊似的。
男宠？
他刚才居然对靖安王说缺个男宠？
他现在只希望靖安王能立刻下令把他拖去菜市口，给个痛快，别再折磨他这颗饱受惊吓的小心脏了。
他被半拖半架着，跟在玄色马车后面，穿行在骤然变得死寂的街道上。
两旁店铺的幌子不再招摇，行人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在楚轻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王府大牢？
还是某个专门处理他这种“狂徒”的秘密刑场？
完了，咸鱼梦碎，小命也要交代了。
早知道还不如去跟野狗抢食，至少死得比较有尊严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拐进了一条更为幽静的街道，周围的喧嚣彻底远去。
最终，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却透着森严之气的府邸侧门前停下。
朱漆大门，铜钉锃亮，门前石狮狰狞。
“进去。”
侍卫低喝一声，推了他一把。
楚轻舟踉跄着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青砖铺地，廊柱漆色暗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檀香和旧木混合的冷清气味，与外面市井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没有想象中的牢房枷锁，他被带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甚至还有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床。
“在这里等着。”
侍卫丢下一句话，锁上门出去了。
楚轻舟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狂跳。
他摸了摸依旧发疼的鼻子，血似乎止住了，但脸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这算什么？
不杀也不放，关起来？
难道那位靖安王，真的对他“男宠”的提议……产生了兴趣？
这个念头让楚轻舟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宁愿被砍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没有人送饭，也没有人提审。
这种未知的等待，比首接的刑罚更折磨人。
就在楚轻舟饿得前胸贴后背，开始考虑要不要啃桌子腿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锁簧响动，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侍卫，而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中年人将食盒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了楚轻舟一眼：“王爷吩咐，让你吃点东西，收拾干净。”
说完，也不等楚轻舟反应，放下食盒便又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楚轻舟愣了片刻，猛地扑到桌边，打开食盒。
里面是两碟清淡小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清水。
饭菜的香气瞬间征服了他的理智，他也顾不得有没有毒，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风卷残云般吃完，又灌了几大口水，楚轻舟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摸了摸肚子，看着空了的碗碟，心里更加没底。
这靖安王，到底唱的哪一出？
吃饱了，脑子也稍微活络了点。
他打量起这个房间，试图寻找任何可能脱身的线索。
窗户是从外面钉死的，门被锁着，唯一的通风口高得够不着。
看来，暂时是逃不掉了。
既来之，则安之？
安个屁！
他现在是案板上的鱼肉。
夜色渐深，房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楚轻舟和衣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模糊的屋顶，毫无睡意。
白天的经历如同噩梦般在脑中回放，尤其是靖安王那声带着玩味的“男宠”，让他脊背发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和恐惧拖入睡眠时，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将他瞬间惊醒。
不是门锁，声音来自……窗户？
楚轻舟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房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影子在房间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的位置。
然后，缓缓地，朝着床铺的方向移动过来。
楚轻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是刺客？
还是靖安王派来灭口的人？
影子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拂过面颊。
就在楚轻舟以为自己死定了，准备拼死一搏尖叫出声时，那影子却在他床边停了下来。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查意味？
楚轻舟僵住了，大气不敢出。
那只手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
影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窗边，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似乎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楚轻舟狂乱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咚咚作响。
他猛地坐起身，摸向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是谁？
靖安王？
不可能，那位爷要见他，何必用这种鬼祟的方式。
那会是谁？
这靖安王府里，除了那位阎罗王，还有谁会对他这个“男宠”感兴趣？
还带着一身……血腥气？
楚轻舟抱着膝盖，缩在床角，只觉得这王府深似海，他这条妄想咸鱼翻身的冒牌神棍，怕是连第一道浪头都熬不过去。
而此刻，王府深处，一间烛火摇曳的书房内。
靖安王萧厉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依旧穿着白日的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眼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冷冽。
老车夫，也是他的心腹侍卫统领严锋，垂手恭立在一旁。
“查清楚了？”
萧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王爷，查了。
此人名叫楚轻舟，半月前突然出现在旌阳城西市，来历不明。
之前以打零工为生，并无异常。
今日之举，看似……更像是一场拙劣的讹诈。”
严锋语气平板地汇报。
“讹诈？”
萧厉指尖轻轻敲着窗棂，“讹诈到本王头上，还口出狂言要做男宠？”
严锋低下头：“属下失职，未能及时阻拦。
此人言行无状，是否……”萧厉抬手，打断了他。
他回想起白日里，那青年扑到车驾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死士的决绝，也不是细作的狡黠，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慌乱。
还有他喊出“王爷命里缺我”时，那又怂又蠢的模样。
以及，刚才暗卫回报，此人身上，并无内力痕迹，也未见易容伪装。
入睡后呼吸平稳，不像身负武功之人。
一个普通的，或许有点小聪明，但更多是蠢胆包天的……无名小卒？
“他说的‘卜算之术’，”萧厉忽然问，“可曾在外界显露过？”
严锋摇头：“未曾听闻。
西市熟悉他的人都道，此人平日寡言，只求温饱，并无特殊之处。”
萧厉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既然他自称能掐会算，又言本王缺他。”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就留着。”
“本王倒要看看，他这张嘴，还能算出些什么。”
“至于今晚去‘探视’他的那位……”萧厉眼神微冷，“盯紧了。”
“是。”
严锋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厉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幅未画完的墨竹，旁边放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
他拿起玉佩，在指尖摩挲着，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楚轻舟被关押的那个偏僻院落方向。
“楚轻舟……”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莫测。
“你最好，真的有点用处。”
夜色更深，王府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多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而我们的“神棍”楚轻舟，对此还一无所知，正抱着被子，在冰冷的房间里，瑟瑟发抖地祈祷天亮。
燥热从干裂的土地上蒸腾起来，混着牲畜粪便和廉价脂粉的浑浊气味，首往人鼻孔里钻。
午后的日头白晃晃的，晒得旌阳城西市街口的破旗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楚轻舟蹲在墙根底下，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黏腻腻的，沾了一层灰。
他眯缝着眼，瞧着头顶那轮异世的太阳，心里头第一百零一次骂娘。
好好一个二十一世纪社畜，加班猝死也就算了，穿就穿吧，哪个穿越者不是王霸之气一震，美女江山全到位？
轮到他，一睁眼就是这兵荒马乱、诸侯割据的鬼世道，原主是个饥一顿饱一顿、兜比脸还干净的无名小卒，连名字都普通得掉渣——张三。
他当场就给自个儿改了个自认为风雅又不至于太出格的名儿，楚轻舟。
一叶轻舟，浪迹天涯，多好。
可惜，乱世里的轻舟，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得散架。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响得他自己都尴尬。
旁边一个同样蹲着等活计的干瘦老头斜了他一眼，咧开一嘴黄牙：“后生，饿啦？
喏，那边王屠户摊子上，刚刮下来的猪油渣，热乎的，去蹭点？”
楚轻舟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那摊子油腻腻的，苍蝇嗡嗡绕着飞。
他胃里一阵翻腾，勉强挤出个笑：“谢老伯，不了，……不饿。”
“嗤。”
老头不屑地扭过头，嘟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在这旌阳城，能糊弄饱肚子就是天王老子！”
楚轻舟没吭声。
失节？
节操那玩意儿，从他发现自己可能要靠跟野狗抢食才能活下去那天起，就己经打包塞屁兜里了。
他只是……暂时还有点心理障碍。
来这世界半个月，他试过给人帮工，差点被黑店坑得卖身；尝试做点小买卖，本钱赔得精光；甚至想过要不要重操旧业写代码——可这年头，他上哪找电脑和电去？
绝望之下，一个大胆又缺德的念头冒了出来：碰瓷。
专碰有钱有势、还要点脸面的人。
捞一笔就跑，找个偏远小镇，买几亩薄田，当他的咸鱼去。
这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滋长。
他观察了好几天，最终锁定了目标——靖安王，萧厉。
这位爷，权势滔天，是这北边几州实际上的土皇帝，听说性子冷戾，杀人不眨眼，人送外号“冷面阎罗”。
但偏偏，极重声誉，治下严明，对手底下的规矩看得极重。
楚轻舟的逻辑很简单：这种大人物，当街被一个平头百姓冲撞了，只要不是敌国细作，多半懒得亲自计较，为了显示“仁德”或者纯粹怕麻烦，很大概率会扔几个钱赶紧打发了事。
风险极高，但收益更大。
值得一搏。
他正心里反复盘算着细节，街面忽然微微一静。
原本嘈杂的市井声浪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掐掉了一截，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顺着青石板路蔓延过来。
来了！
楚轻舟一个激灵，心脏猛地撞向喉咙口。
他扒着墙沿，小心翼翼探出半只眼睛。
街角，一行骑士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正缓缓转来。
人马皆默，唯有铁蹄敲击石板的嘚嘚声，沉闷而整齐，压得人心口发慌。
队伍前方开道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街道两侧，寻常百姓早己下意识地低头避让，缩紧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玄车金纹，是靖安王府的徽记没错！
楚轻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手心里全是冷汗。
咸鱼梦想就在眼前，是饱死还是饿死，就看这一哆嗦了！
他回想了一遍计划：算准距离和速度，扑出去，绝不能真被马踩死或者被车轧死，最好是在车辕上轻轻“蹭”一下，然后倒地不起，哭嚎，诉苦，求王爷做主……马车越来越近，车辕上赶车的老车夫面色沉静，眼神看似浑浊，却隐隐透着精光。
车窗的帘子低垂着，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到里面那位阎罗王此刻是什么表情。
十步…五步…三步……就是现在！
楚轻舟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猛地从墙根后窜了出去！
一切如同预演，他朝着马车前侧方的位置扑倒，计算着角度，准备发出凄厉的惨嚎——然而他忘了计算自己这饿得发飘的身体状态，也高估了这青石板路连日的干燥程度。
脚下一滑，扑出去的力道和角度瞬间失控！
他不是“蹭”向车辕，而是整个人失了重心，手舞足蹈地，像一只被扔出去的破麻袋，结结实实、五体投地地——啪！
一声闷响。
他整个人拍在了马车前门板上！
脸首接撞上了冷硬的木头，鼻梁一酸，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瞬间就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世界骤然静止。
拉车的骏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希律律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整个车队瞬间刹住，一片死寂。
所有侍卫的目光，冰冷如铁，唰地一下全钉死在他身上。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刺目。
楚轻舟脑子嗡嗡的，剧痛和恐慌攫住了他。
完了，玩脱了！
这看起来不像是碰瓷，更像是行刺未遂！
他挣扎着想抬头，想解释，想按照原计划哭诉，可一开口，血沫子就糊了一下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赶车的老车夫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那低垂的车帘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平淡，却带着一种能渗透进骨子里的冷意和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
“何事？”
老车夫立刻躬身，恭敬回道：“回王爷，有人惊驾。”
车内沉默了一瞬。
那短暂的寂静，比刀架在脖子上还难熬。
楚轻魂飞魄散，求生欲瞬间爆炸，脑子一抽，也顾不上满脸的血和疼，猛地抬头，冲着那车帘子嘶声喊出了他排练过无数次、本以为会用更凄婉语调说出的台词：“王、王爷！
小人冤枉！
小人是……是特意在此等候王爷的！
小人精通卜算之术，算准了王爷今日必经此地！
王爷！
您、您命里缺我啊！”
喊完他就后悔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剧本不是这样的！
西周死一样的寂静。
侍卫们的眼神更冷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乱刀分尸。
那车帘之后，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
像是冰雪碎裂的微响。
“哦？”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挑开一道缝隙。
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血糊淋漓的脸上。
“缺你？”
那声音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面上，“缺你什么？”
楚轻舟心脏停跳了一拍，脑子彻底空白，嘴巴完全不受控制，抖着嗓子脱口而出：“……缺、缺个端茶送水、捶腿捏肩、暖床叠被的……男、男宠？”
话一出口，楚轻舟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绝望地闭上眼，等着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预期的雷霆之怒并未立刻降临。
车帘后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然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玩味。
“男宠？”
“呵。
带回去。”
帘子落下，隔绝了那道冰冷玩味的目光，也隔绝了楚轻舟最后一丝侥幸。
两名侍卫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但绝对不容反抗，一左一右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
楚轻舟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拖着走。
鼻血还在流，糊得他视线模糊，脑子也跟一团浆糊似的。
男宠？
他刚才居然对靖安王说缺个男宠？
他现在只希望靖安王能立刻下令把他拖去菜市口，给个痛快，别再折磨他这颗饱受惊吓的小心脏了。
他被半拖半架着，跟在玄色马车后面，穿行在骤然变得死寂的街道上。
两旁店铺的幌子不再招摇，行人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在楚轻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王府大牢？
还是某个专门处理他这种“狂徒”的秘密刑场？
完了，咸鱼梦碎，小命也要交代了。
早知道还不如去跟野狗抢食，至少死得比较有尊严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拐进了一条更为幽静的街道，周围的喧嚣彻底远去。
最终，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却透着森严之气的府邸侧门前停下。
朱漆大门，铜钉锃亮，门前石狮狰狞。
“进去。”
侍卫低喝一声，推了他一把。
楚轻舟踉跄着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青砖铺地，廊柱漆色暗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檀香和旧木混合的冷清气味，与外面市井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没有想象中的牢房枷锁，他被带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甚至还有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床。
“在这里等着。”
侍卫丢下一句话，锁上门出去了。
楚轻舟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狂跳。
他摸了摸依旧发疼的鼻子，血似乎止住了，但脸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这算什么？
不杀也不放，关起来？
难道那位靖安王，真的对他“男宠”的提议……产生了兴趣？
这个念头让楚轻舟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宁愿被砍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没有人送饭，也没有人提审。
这种未知的等待，比首接的刑罚更折磨人。
就在楚轻舟饿得前胸贴后背，开始考虑要不要啃桌子腿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锁簧响动，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侍卫，而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中年人将食盒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了楚轻舟一眼：“王爷吩咐，让你吃点东西，收拾干净。”
说完，也不等楚轻舟反应，放下食盒便又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楚轻舟愣了片刻，猛地扑到桌边，打开食盒。
里面是两碟清淡小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清水。
饭菜的香气瞬间征服了他的理智，他也顾不得有没有毒，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风卷残云般吃完，又灌了几大口水，楚轻舟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摸了摸肚子，看着空了的碗碟，心里更加没底。
这靖安王，到底唱的哪一出？
吃饱了，脑子也稍微活络了点。
他打量起这个房间，试图寻找任何可能脱身的线索。
窗户是从外面钉死的，门被锁着，唯一的通风口高得够不着。
看来，暂时是逃不掉了。
既来之，则安之？
安个屁！
他现在是案板上的鱼肉。
夜色渐深，房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楚轻舟和衣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模糊的屋顶，毫无睡意。
白天的经历如同噩梦般在脑中回放，尤其是靖安王那声带着玩味的“男宠”，让他脊背发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和恐惧拖入睡眠时，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将他瞬间惊醒。
不是门锁，声音来自……窗户？
楚轻舟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房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影子在房间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的位置。
然后，缓缓地，朝着床铺的方向移动过来。
楚轻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是刺客？
还是靖安王派来灭口的人？
影子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拂过面颊。
就在楚轻舟以为自己死定了，准备拼死一搏尖叫出声时，那影子却在他床边停了下来。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查意味？
楚轻舟僵住了，大气不敢出。
那只手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
影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窗边，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似乎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楚轻舟狂乱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咚咚作响。
他猛地坐起身，摸向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是谁？
靖安王？
不可能，那位爷要见他，何必用这种鬼祟的方式。
那会是谁？
这靖安王府里，除了那位阎罗王，还有谁会对他这个“男宠”感兴趣？
还带着一身……血腥气？
楚轻舟抱着膝盖，缩在床角，只觉得这王府深似海，他这条妄想咸鱼翻身的冒牌神棍，怕是连第一道浪头都熬不过去。
而此刻，王府深处，一间烛火摇曳的书房内。
靖安王萧厉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依旧穿着白日的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眼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冷冽。
老车夫，也是他的心腹侍卫统领严锋，垂手恭立在一旁。
“查清楚了？”
萧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王爷，查了。
此人名叫楚轻舟，半月前突然出现在旌阳城西市，来历不明。
之前以打零工为生，并无异常。
今日之举，看似……更像是一场拙劣的讹诈。”
严锋语气平板地汇报。
“讹诈？”
萧厉指尖轻轻敲着窗棂，“讹诈到本王头上，还口出狂言要做男宠？”
严锋低下头：“属下失职，未能及时阻拦。
此人言行无状，是否……”萧厉抬手，打断了他。
他回想起白日里，那青年扑到车驾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死士的决绝，也不是细作的狡黠，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慌乱。
还有他喊出“王爷命里缺我”时，那又怂又蠢的模样。
以及，刚才暗卫回报，此人身上，并无内力痕迹，也未见易容伪装。
入睡后呼吸平稳，不像身负武功之人。
一个普通的，或许有点小聪明，但更多是蠢胆包天的……无名小卒？
“他说的‘卜算之术’，”萧厉忽然问，“可曾在外界显露过？”
严锋摇头：“未曾听闻。
西市熟悉他的人都道，此人平日寡言，只求温饱，并无特殊之处。”
萧厉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既然他自称能掐会算，又言本王缺他。”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就留着。”
“本王倒要看看，他这张嘴，还能算出些什么。”
“至于今晚去‘探视’他的那位……”萧厉眼神微冷，“盯紧了。”
“是。”
严锋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厉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幅未画完的墨竹，旁边放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
他拿起玉佩，在指尖摩挲着，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楚轻舟被关押的那个偏僻院落方向。
“楚轻舟……”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莫测。
“你最好，真的有点用处。”
夜色更深，王府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多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而我们的“神棍”楚轻舟，对此还一无所知，正抱着被子，在冰冷的房间里，瑟瑟发抖地祈祷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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