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虎妞,自打出生起,便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无论身处何方,总能听到诸般赞叹!这孩子咋养得这般出色!要是这是我家孩子该多好!瞧这孩子的面相,日后定非池中之物!……母亲每次听闻,都满脸骄傲,耐心地向大娘大婶大姨大妈们解释:我父亲是屠夫,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时,营养就十分充足。
说这话之际,她瞧着我这壮硕的身形,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能勉强维持温饱便谢天谢地。
多数孩子出生时就营养不良,身形瘦弱、弱不禁风。
而我却截然不同,自幼便营养过剩,脑袋圆胖、身材魁梧。
从娘胎起,我所接受的饮食观念以及所处的社会环境就不断向我灌输:多吃肉,喜吃肉,吃肉益处多!等我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后,才恍然觉醒,然而有些观念,早已在心底根深蒂固。
01今夜,我再度从噩梦中猛然惊醒。
望着悬在半空麻木的双手,我轻轻起身,打算去喝杯水,滋润一下刚刚在梦中拼命呼喊、挣扎而变得干渴的喉咙。
初冬的夜晚,清冷而寂静,黑暗将卧室完全笼罩。
我赤着脚踩在地上,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身后,丈夫大强如雷鸣般的鼾声接连不断地传来。
我摸索着走到客厅,几杯冷水下肚,才稍稍恢复了些许清醒。
客厅窗帘的缝隙间,一缕月光悄然探入,将我的身影投射在漆黑的地板上。
我凝视着投射在漆木上的肥硕剪影,那浑圆的双颊与臃肿的肩颈,分明是梦中祠堂供桌上倒吊的牲畜。
脚底骤然腾起刺骨寒意,惊觉初冬地砖竟比案板上的冻肉还要冷上三分。
此情此景竟与我刚刚在梦中所见毫无二致!恐惧瞬间将我彻底吞噬,我拼命逃进卧室,躲进被窝。
可鼾声依旧,那恐怖的影子也如鬼魅般紧紧相随。
我赶忙挪到鼾声的另一侧,只想寻得一个安全的角落,安稳地睡上一觉,满心期盼醒来后,这仅仅只是一场噩梦。
02清晨五点,闹钟响了一声,便被我迷迷糊糊地关掉了。
等我自然苏醒,睁眼一看,吓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赶忙叫醒身旁的大强。
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揉了又揉,嘟囔道:老婆,出啥事了,家里着火了吗?我把手机递到他眼前,他一看,直接吓得从床上摔落在地。
都十点了!你怎么搞的,竟然现在才叫我起床!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穿好衣服。
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沉,都怪我,尤其是昨晚的那个梦…… 我看着他,急忙解释道。
咱们每天干活都如此劳累了,你还做梦,真是清闲! 他抱怨道。
我没有过多辩解,匆忙穿好衣服,跟着他出门。
03我和大强是经人介绍而相识的。
父亲和母亲对他极为满意,只因他是个猪肉摊贩子,每天能卖出不少猪肉。
结婚十年了,我仍清晰地记得我俩初次见面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喜欢吃肉吗?我既羞涩又坦诚地点了点头。
爱吃肉就好。
我妈说:爱吃肉的婆娘力气大,能干活,还好生养!回家后,我将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妈妈,妈妈又原原本本转达给一大家子亲戚。
令人称奇的是,两家人还未曾正式碰面,就在电话里,不到20分钟便确定了后天酒席的桌数以及请客的名单。
他不嫌弃我的身材,不在意我爱吃肉。
于是,在家人的影响下,我认可了他,还时常打从心底感激他,觉得他是我的大恩人。
04猪肉摊的铁钩穿透晨雾之时,我刚把最后一盆血水倒进下水道。
昨夜梦境残留的感觉在胃里翻涌,案板上新鲜大排的纹理,竟酷似梦中祠堂的梁木。
我又做梦了,拍了拍昏沉的脑袋,掰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连续大半个月都在做噩梦了。
大强剁骨刀斩肋排的闷响震得玻璃柜嗡嗡颤动,碎骨渣混着血沫溅上我发烫的脸颊。
可这十年来一成不变的节奏里,突然混入了不和谐的颤音。
发什么呆!干自家的活还想着偷懒。
沾满碎骨的围裙甩到我脸上,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好似激活了记忆里某个生锈的开关。
满月酒那天屠户们用来刮 “福记” 的铜钱,此刻在我耳垂上发火烧。
柜台下压着的全家福,突然渗出油渍,照片里襁褓中的我,嘴角沾着猪油,活脱脱像供桌上偷吃灯油的鼠精。
婆婆送来午饭时,搪瓷罐里的蹄髈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枯瘦的手指陷入我臂弯的肥肉里:你要多喝点,这样夜里才有力气。
汤面上漂浮的枸杞,突然变成梦里那双暴突的眼球,我手一抖,汤罐打翻,在水泥地上泼出个扭曲的形状。
05夜市的路灯刚刚亮起,肉摊后的临时床板就吱呀作响。
大强带着酒气的喘息喷在我后颈,这姿势让我极为不适。
我想起母亲提及过,外公杀猪时按住猪后腿的动作。
泛黄的蚊帐外,铁钩上悬挂的半扇猪肉正往下滴血,在地面汇聚成我白日里打翻汤渍的形状。
当熟悉的钝痛袭来,案板下的蟑螂突然开始啃食我的影子。
我猛地推开大强,他直接摔倒在地。
好你个婆娘,我供你吃喝,让你顿顿有肉吃,你现在居然把力气用在你男人身上。
大强灰溜溜地爬起来,满脸气愤。
我望着眼前熟悉的他,月光透过塑料棚顶的破洞,将大强晃动的脊背投射成举着屠刀的巨人。
我看着铁钩上晃动的猪肉,数着血滴落地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猪肉铺子。
06破晓前的噩梦中,我又跪在了结冰的河滩上。
这次,那个陌生人没再往火堆里扔鸡蛋,而是将烧红的铁棒子凑近我的肚子。
刹那间,我肚脐眼裂开一个洞,一个阴森的声音在头顶回荡:你该好好瞧瞧自己怀孕时的模样!我的肚皮变得愈发薄透,如同供销社的玻璃柜,又似妈妈熬制的洁白猪油。
透明 “柜子” 里、猪油里、羊水里浸泡着的,并非婴儿,而是一颗长着黑毛与獠牙的猪心。
惊醒时,大强正用麻绳捆扎肋排,他把肋排和子排分类捆好,分别放置在一旁。
尼龙绳勒进肉块的声响,让我小腹一阵抽痛。
我赶忙摸摸昨晚梦中裂开的肚子,又不放心地掀开衣服查看,用力揉了揉,确定没事后,才放下衣服,松了口气。
07大强见我神情恍惚,以为我生病了,让我去大医院看看。
说话间还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把带着油腥味的钱,想塞给我。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我不敢告诉他,这些天我夜夜被噩梦纠缠。
即便说了,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相信。
我只好委婉地说:好久没回娘家了,我想念父母了。
大强双手在腰间围裙上用力擦了擦,顿了顿说:确实,你也很久没回娘家了。
这阵子生意好,太忙…… 也怪我粗心,竟忘了你每个月都要回一次娘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憨厚地笑着。
明天我叫我娘来帮我,等会咱们早点收工。
哦,对了。
你挑几块上好的前腿肉,给咱爸咱妈带上。
言语中满是温柔。
我看着热情的他,冰冷的话语实在难以说出口。
只能推脱:上次他们俩去医院体检,医生嘱咐要少吃肉。
大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没再继续追问。
08回娘家的土路比记忆中更为崎岖。
竹篮里的前腿肉渗出油渍,在黄泥路上拖出黏腻的痕迹。
我的谎言没能改变执拗的大强,今早出门前,他还特意给我母亲打电话,说系红布条的肉适合红烧,系蓝布条的肉适合炒制。
此刻,竹篮里的两块肉像吊死鬼的舌头,拍打着我的手背。
拐过村口老槐树时,树洞里突然伸出一只覆满胎脂的手 —— 好像是二十年前替我刮 “福记” 的独眼屠户。
他不是外公的朋友吗?他不是也去世多年了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往家跑,直到看见娘家院子的大门,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09娘家院门贴着褪色的 “六畜平安”,那是用血红色的红纸书写的。
才踏进前门,远远就听见父亲磨刀霍霍的声响,混合着早晨的鸡鸣,划破长空。
母亲迎出来时,围裙上绣的送子娘娘眼角增添了许多褶皱。
她接过肉筐的手,有意在我的小腹处停留了会儿,又顺势摸了摸:这个月的信水准吗?莫不是怀上孩子了,你还不知道吧。
我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朝里屋走去。
都已经嫁人了,还这般害羞可怎么行! 母亲一路笑着,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
灶屋里,铁钩上悬挂的猪肺应声掉落,砸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上,溅起大片灰尘。
母亲边放下挎着的竹篮,边弯腰捡起掉落的猪肺。
你如今嫁给大强了,顿顿都能吃上肥嫩的猪肉,可你不知道,你还在娘肚里的时候,可最爱吃这些杀猪菜的边角料了。
10当时日子艰难,还好你外公是个远近闻名的屠夫,我们那时才有这些边角料吃。
换做别人家,想吃都吃不上哩!母亲又说起那些反复讲过多次的话,语气里的自豪之情丝毫未减。
说来也奇怪,我当年怀你时,顿顿都要吃猪脑拌红糖。
还好你外公熟人多,拿着猪肺、猪耳朵、猪尾巴等这些东西去跟别人交换就行。
我记得,那时就属瞎子人最好,你外公只要找他要,他就直接给。
往事涌上心头,母亲越说越激动。
里屋神龛供着穿着人衣雕刻的木头娃娃,烛光里,它的眉眼正朝着我衣襟下的肥肉蠕动。
父亲突然提着磨好的菜刀闯进来,刀尖还沾着血渍。
虎妞你看,我把刀磨锋利了。
你带过来的猪肉你想怎么吃!这只母鸡也是今早刚杀的……话还没听完,我只觉眼前一黑,应声倒地。
11夜半时分,我在出嫁前的闺房惊醒,母亲端坐在我的床前,慈爱地看着我。
她把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递到我面前,我凑近一看,母亲伸手扇了扇上面萦绕的热气。
只见浓稠的汤药表面,漂浮着三十年前粮仓梁上的蛛网,混杂着一些槐树花瓣。
这是安胎的,快趁热喝了。
她指甲缝里的污垢,在药汤里舒展开来,宛如树根一般。
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刚赤脚医生来过了,你怀娃了。
母亲喜悦的神情,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搪瓷碗沿贴近我嘴唇的瞬间,肚子一阵痉挛,胃里一阵翻涌。
我无力地趴在床沿上,数着呕吐的次数。
当第十八次干呕时,嘴缝间流出的不再是酸水,而是多年来积淀在胃里的细碎油星子。
突然,肚子里发出老母猪临产前的哼叫声,我又继续呕吐起来。
直到全身无力、彻底虚脱……看着玻璃门上的倒影,我的瞳孔正缩成两道竖缝。
12医院急诊室里,B超探头在我肿胀的肚皮上缓缓移动。
一道强烈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仿佛被困在黑暗的世界里,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
我挂在脖间的长命锁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亮的铁链,和我们家锁猪肉运输车的铁链毫无差别,此刻它紧紧锁住我的双腿。
黑暗中,一股力量化作深不见底的旋涡,把我卷入一条小河边。
河边的芦苇齐刷刷向两边倒伏,像是在为某种不可见的东西让路。
我双手拉着脚上的铁链,本想踩着河面狂奔,但裤管上凝结的油垢簌簌掉落,在月光下竟泛着屠宰场铁钩的寒光。
13那些油垢一层又一层地掉落,好似要将我掩埋。
河对岸的桥洞下透出微弱的火光,火堆里似乎在烧烤着什么,爆开的声响如同栗子炸裂,又像肚子肿胀迸裂的声音。
我晃晃悠悠地抬起眼皮,正是梦中那个陌生人。
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插入我小腹肥腻的褶缝:丫头,你肚子里怀着一头猪崽呢!突然,刚才还缓缓流淌的河水,瞬间结了厚厚的冰。
我跌坐在结冰的河滩上,整个下半身被结冰的河面分割成两半。
我看见冰块上自己的倒影,肿胀的肚子和身体正被冰下的鱼群啃食。
那些银白的细鳞生物竟长着人脸,它们吐着鲜红的舌头,含着半截麻绳朝我嬉笑。
14冰层下的暗流突然裹挟来一截白骨,腕骨上系着的多条红绳和蓝绳,那打结的手法分明是大强惯用的,他常常把绳子系在猪腿上,以此区分前腿和后腿。
接着陌生人将烤焦的鸡蛋朝我扔来,落在结冰的河面上,滚成若干颗干瘪的心脏。
它们像是长了腿一般,往我的嘴里钻。
当我的牙陷入焦黑的表皮时,三十多年间吃下的荤腥突然在喉头翻涌。
粘稠的呕吐物泼在冰面上,竟凝结成一张张完整的猪网油,每颗脂肪颗粒里都镶嵌着不同的面孔。
渐渐地,我听到了前面供销社后墙传来熟悉的剁肉声,母亲系着沾满血渍的围裙站在肉案前,案板上躺着一具穿着校服的躯体。
15她手里的斩骨刀正顺着我脸颊上婴儿肥的轮廓游走,刀刃划过之处绽开的不是血花,而是大捧大捧的槐米花 —— 那是饥荒年代用来充当粮食的树皮花。
虎妞,回来吃肉啦! 母亲的呼唤带着铁钩穿透琵琶骨的力量。
我转身时撞翻的泔水桶泼出彩虹的油花,这些油花竟汇聚成了我图画本上画出的一幅幅儿童画。
画中是粉红的胡萝卜,翠绿的白菜,胖嘟嘟的南瓜……前面的一片绿草地里,穿蓝布衫的虎妞正在土坑上煮粥,锅里的米粒分明是祠堂崩落的金漆。
她旁边放着散乱的绿菠菜,她脖颈间的长命锁在蒸汽中缓缓舒展,化作漫天飞雪,温柔地覆盖了所有未及超度的荤腥。
16冰层突然开裂,我肿胀的身体从水下浮起。
我紧紧攥着那根致命的肉骨头,齿缝间滋生的菌丝正开出米粒大小的白花。
当我的校服彻底被冰水浸透时,两百斤的脂肪竟开始燃烧,幽蓝的火苗中依稀浮现出外公年轻时给猪崽烫火印的画面。
陌生人把燃烧的我推进河中央的冰窟窿,火光在水下映亮无数沉底的铜钱。
那些带着 “福” 字的血钱正化作怀孕的鲫鱼,衔着我的校服扣子游向发红的河道尽头。
在最后一声爆裂的脂肪响动里,我听见自己清亮的啼哭正从三十多年前的铜盆中传出,惊飞了祠堂屋脊上偷供品的老鼠。
17在医院病床上醒来时,我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失声痛哭。
胎心监护仪的绿光里,我的眼泪顺着日渐消瘦的脸颊沟壑流淌,形成一条微型冰河。
B超机发出滴滴答答的匀称声响,滚动的影像屏上,胎儿强烈的心跳吞噬了羊水里的铜钱碎屑。
胎心监护仪的曲线正在吞噬B超屏里的铜钱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