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青灰色的雾气在山坳间流转,恍惚间竟像无数游荡的魂魄。
怀里的松烟墨在褡裢里叮当作响,这是今晨特意去琉璃厂买的,墨锭上还留着掌柜娘子温热的掌印。
"过了前面的乱坟岗就到了。
"小厮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火光在纸面上投下扭曲的人影。
周子安突然驻足,借着摇曳的光看清石板路上交错的刻痕——那是用指甲反复划出的"救命"二字,新鲜的血迹还黏在青苔上。
"东家莫不是走错了路?"小厮回头时,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向左侧。
周子安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在湿滑的青苔上。
灯笼坠地的瞬间,他看见小厮的脸上浮起尸斑,眼眶里涌出暗绿色的脓血。
桃木笔筒应声落地,周子安颤抖着摸向腰间。
当铺张掌柜说过这锁能辟邪,此刻却像块冰凉的石头硌在掌心。
远处突然传来环佩叮咚之声,混着檀香与尸腐的恶臭,惊得他踉跄跌进坟茔旁的泥潭。
"好个会躲的书生。
"戏腔般的声音贴着耳膜响起,周子安感觉有双冰冷的手正抚上他的后颈。
转头刹那,金丝蟒袍上的孔雀翎几乎扫过他的鼻尖,那女人脸上的朱砂竟比活人还要鲜艳。
"妾身是万历七年钦封的淑妃娘娘。
"她指尖划过周子安手中的松烟墨,墨香突然变得腥甜,"你这小楷倒有几分卫夫人风骨,可惜..."女尸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獠牙上沾着的碎肉簌簌掉落,"活人写的终归缺了魂魄。
"周子安的袖中滑出一方镇纸,那是昨日在旧书摊淘来的青铜貔貅。
趁着女尸靠近的瞬间,他将镇纸重重拍在对方心口。
龟甲纹路突然泛起红光,女尸发出刺耳的尖啸,整座坟茔开始震动。
"放肆!"女尸暴退三步,蟒袍撕裂处露出森森白骨,"区区法器也敢伤我?"她袖中飞出七枚铜钱,钱币落地时化作毒蛇游向周子安。
书生慌乱中扯断腰带,铜钱撞上玉带上的金凤簪,发出清越的凤鸣。
趁此机会,周子安抓起砚台冲向女尸。
松烟墨泼洒在对方脸上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竟是吴府管家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老管家手持桃木剑,剑身上缠绕的符纸正在燃烧。
"老奴听闻贵妃娘娘最恨檀香味。
"管家突然开口,袖中抖出三根浸透雄黄的香柱,"当年她在御花园用雄黄水画符,倒是把整个太医院熏得人人都咳血。
"女尸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收缩。
周子安趁机扑上去抢夺她怀中的帛书,却被抓住手腕。
女尸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浑浊的眼球突然迸出精光:"你怎知桂花油能破我的护体金丹?""前日见胭脂铺王掌柜调脂膏..."周子安话音未落,女尸突然僵直倒地。
晨光穿透薄雾照射在她身上,那些金线绣成的蟠龙纹竟开始蠕动,仿佛有无数活物在血脉中奔流。
当周子安抱着帛书站起来时,发现脚下散落着半幅褪色的霞帔。
金丝绣的缠枝莲上沾着新鲜血迹,最显眼的位置缺了一只用东珠镶嵌的凤凰眼睛。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怀里的翡翠文昌锁突然发烫,锁面上浮现出"戊戌年三月初七"的刻字。
山风卷来远处丧钟的呜咽,周子安望着女尸渐渐化为灰烬的残骸,终于明白为何吴大人要选在这个时辰来抄录墓志铭。
他解开褡裢取出那支累丝金凤簪,将鱼目换下的东珠仔细收进袖中——琉璃厂当铺的掌柜此刻应该正在城门口等他,毕竟二十两官银足够买下整条街的胭脂水粉。
周子安在当铺后院的槐树下摊开帛书,晨露顺着屋檐滴在泛黄的绢面上。
"万历十七年钦天监记:中元夜,陈贵妃薨,以金缕玉衣殓..."他手指抚过"金缕玉衣"四字时,突然发现绢本背面有针孔密密麻麻的凸起。
取出随身携带的松烟墨锭,在绢背轻轻拓印,竟显出一列蝇头小楷:"壬戌年腊月,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奉先谨录"当铺张掌柜捧着热腾腾的姜茶推门而入时,正看见书生将一枚鱼目塞进东珠的凹槽。
"这是南海进贡的夜明珠,万历爷当年赏给陈娘娘的。
"老人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上月有批倭船靠岸,船主胸口就嵌着这样东西。
"周子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碰翻了茶碗。
褐色的茶汤在地砖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茶馆后巷听到的谈话:"...东珠换漕粮,十万颗不够...吴大人的船在临清港沉了三个月..."暮色渐浓时,周子安摸到西直门外的暗桩——那是春闱落第后在琉璃厂结识的江湖画师。
画师递给他半幅残缺的《坤舆万国全图》,羊皮卷轴上用胭脂写着:"交趾国使团进献夜明珠,三月初八午时,奉天殿"三更鼓响,周子安换上画师提供的飞鱼服,混在进献使团的队伍里。
当他捧着檀木匣走向奉天殿时,忽然瞥见司礼监掌印的蟒袍下摆沾着桂花油渍——正是陈贵妃最爱的香调。
"大胆!"老宦官的惊呼声中,周子安已将金凤簪刺入对方心口。
鲜血喷溅在龙椅扶手上时,他看清了龙椅背后暗格里蜷缩的身影:那个本该死在松烟墨中的女尸,此刻正用生前的容貌对着虚空梳妆。
晨光穿透云层时,周子安在太液池畔醒来。
怀中的金缕玉衣碎片泛着诡异的青芒,前的呓语:"壬戌年的梅花篆...李太监在等金丹..."他低头看着掌心浮现的朱砂痣,终于明白为何每次沾到松烟墨都会隐隐作痛——那是陈贵妃给他种下的蛊,也是开启二十年血案的钥匙。
琉璃厂当铺的算盘声里,张掌柜递来新的委托笺:"苏州织造局要的缂丝《百子千孙图》,定金五十两。
"书生接过银票时,袖中金凤簪的鱼目突然滚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周子安站在太医院后巷的槐树下,看着月光在墙缝间流淌成银色的河。
怀中的《本草纲目》突然自动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朱砂"二字被血渍晕染成狰狞的爪印。
这是三年来他第三次目睹古籍自动显影,每次都会在扉页出现相同的暗语:"子时三刻,壬寅位"当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时,他摸向腰间松烟墨。
墨锭表面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极了他掌心的朱砂痣。
远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混合着女人压抑的呜咽,惊得树冠间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推开虚掩的木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周子安看见梳着牡丹髻的少女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半截玉带钩,正是女尸腰间遗失的那枚。
她染血的指尖死死扣住墙缝,指缝里塞着一方绣着"壬戌"二字的帕子。
书生颤抖着取出怀表,表面玻璃竟映出两个重叠的人影——穿飞鱼服的自己,和倚在门框上的灰布衫管家。
后者袖口露出的青灰色手指正缓缓抚过少女的脖颈,那里有道新鲜的咬痕。
"原来是你..."周子安甩出袖中的金丝线,那是用玉带上的金线淬毒而成。
线头缠上管家手腕的瞬间,对方惨叫着化作人形蜡烛,蓝绿色的火焰顺着金线烧进墙缝。
焦糊味中,墙壁里传来指甲抓挠砖石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冤魂正在苏醒。
当更夫提着灯笼经过巷口时,只看到地上散落的《百子千孙图》缂丝残片,以及一滩泛着油光的血迹。
周子安蹲下身,发现血泊中漂浮着半枚东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那是他替换过的假货,真品此刻正在司礼监掌印的棺材里微微发烫。
琉璃厂墨庄的熏香炉里,沉水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愈发浓烈。
周子安盯着案头新到的松烟墨锭,表面细密的裂纹竟与《本草纲目》上的血渍图案完全吻合。
当他用狼毫笔蘸墨书写时,宣纸上的字迹突然扭曲成陌生的篆体。
"这是陈娘娘的墓志铭拓片。
"画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捧着从西山带回来的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