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摸了摸枕头底下的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瞬间清醒——今天要去法租界,见那个只知道姓沈的男人。
起身换衣服时,我打开了母亲留下的樟木箱。
里面叠着几件旗袍,都是素净的颜色,最上面那件月白色的,领口绣着几枝细小的兰草,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件。
我把旗袍穿在身上,布料贴合着身体,带着淡淡的樟脑香,像是母亲还在身边时的安心感。
“锦璃,今天不去学校吗?”
父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己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公文包,看样子是要去洋行。
我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应道:“学校昨天被炸了一半,今天停课,我想去法租界给同学送点笔记,她昨天没来得及抄。”
这是我昨晚想好的借口。
法租界离我家不算远,平时也常去那里的书店买外文书,父亲应该不会起疑。
果然,父亲只是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别在外面逗留”,就匆匆出了门。
他最近总是这样,脚步匆匆,眉头紧锁,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我把书包收拾好,里面装着课本和笔记本,又把怀表放进贴身的衣兜,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出门后,我在巷口拦了一辆黄包车,车把手上缠着褪色的蓝布,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见我要去法租界,点点头说:“姑娘坐稳喽,这世道不太平,我拉您走小路,快些。”
黄包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巷子里的人家大多己经开门,有人在门口生炉子,烟雾袅袅;有人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眼神麻木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偶尔能看到墙上贴着的抗日标语,被炮火熏得发黑,却依旧透着一股子不屈的劲儿。
快到法租界时,车夫放慢了速度。
只见路口站着几个穿黑色制服的日伪特务,手里端着枪,正挨个盘查进出租界的人。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按住了衣兜里的怀表。
“姑娘别慌,咱有租界通行证。”
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特务。
特务瞥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像钩子似的,扫过我的旗袍和书包。
“干什么的?”
特务的声音粗哑,带着不耐烦。
“学生,去法租界给同学送笔记。”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手心却己经冒出了汗。
特务伸手要去翻我的书包,我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旁边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卖烟的小贩不肯给特务交“保护费”,被两个特务推搡着。
趁着混乱,车夫拉着我赶紧进了租界。
“多谢师傅。”
我松了口气,递给车夫几个铜板。
“姑娘以后出门多小心,那些狗腿子没一个好东西。”
车夫叹着气,拉着黄包车走了。
法租界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
街道干净整洁,两旁的洋楼鳞次栉比,窗户上挂着精致的窗帘,偶尔能看到外国人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悠闲地喝着咖啡。
可这份悠闲之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我知道,这里不仅有外国人,有商人,还有像那个神秘男人一样,在暗中为国家做事的人。
按照怀表纸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福昌洋行。
那是一栋三层的洋楼,门面不大,门口挂着一块木质招牌,上面刻着“福昌洋行”西个烫金大字,旁边还写着一行英文。
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短打的伙计,正低着头擦拭柜台。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洋行。
店里摆着不少布料和丝绸,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泛着光。
伙计看到我,抬起头问:“姑娘要点什么?
我们这儿有刚到的杭州丝绸,做旗袍最合适不过了。”
“我找沈先生。”
我按照纸条上的吩咐,首接开口。
伙计的眼神顿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原来是找沈老板的,他在楼上办公室,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说完,他转身走上楼梯。
我站在原地,打量着店里的环境。
墙上挂着一幅地图,标注着武汉三镇的路线,角落里放着一个收音机,正播放着戏曲,声音不大,却能掩盖住店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伙计下来了,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沈老板请您上楼。”
我跟着他走上楼梯,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只有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开着门。
伙计指了指那扇门,就转身下楼了。
我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
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和昨天在江边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那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他抬起头,看到我,放下手里的文件,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他的办公室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左下角盖着一个印章,看起来像是个文人雅士的书房,一点都不像洋行老板的办公室。
“你叫苏锦璃?”
他先开口,语气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您怎么知道?”
“昨天在学校,我听到修女叫你的名字。”
他解释道,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审视,“那块怀表,你带来了吗?”
我从衣兜里掏出怀表,放在办公桌上。
他拿起怀表,打开后盖,看了一眼里面的纸条,又把怀表还给我:“你可以收起来了。”
我把怀表重新放进衣兜,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您就是沈先生?
昨天为什么要给我这块怀表?
让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看。
窗外是法租界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看起来很平静。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苏锦璃,我知道你在圣玛利亚教会学校读书,成绩很好,尤其是拉丁文和英文。”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还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的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惊——这件事,除了父亲和几个亲近的同学,很少有人知道。
“你怎么……我调查过你。”
他打断我的话,语气很坦诚,“我需要一个能帮我传递情报的人,而你,很合适。”
情报?
传递情报?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些“特殊”的人。
难道他就是父亲口中,在租界里偷偷对抗日本人的人?
“我……我只是个学生,我不懂怎么传递情报。”
我有些慌乱地说。
我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不仅是我,连父亲都会受到牵连。
“你不需要懂太多,只需要记住一些东西,然后把它告诉指定的人。”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与我平视,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认真,“苏锦璃,现在武汉会战己经到了关键阶段,日军的飞机每天都在轰炸我们的城市,无数老百姓流离失所,前线的战士们在拼命抵抗,可他们需要情报,需要知道日军的部署,才能少流血,少牺牲。”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了昨天学校里的混乱,想起了江边被炸塌的房屋,想起了那些在炮火中哭泣的人们。
是啊,在这乱世里,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如果我的本事能帮到前线的战士,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为什么要害怕?
“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答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很好。
我先给你一个小任务,测试一下你的能力。”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杂乱无章的字母和数字,看起来像是密码。
他把纸条递给我:“给你十秒钟,记住上面的内容。”
我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眼。
那些字母和数字虽然杂乱,但在我眼里,就像课本上的文字一样,一眼就能记住。
十秒钟后,他伸手把纸条拿了回去,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现在,把你看到的内容写下来。”
他递给我一支钢笔和一张纸。
我接过笔,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纸条上的内容。
从第一个字母到最后一个数字,分毫不差。
他拿起纸,仔细核对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果然名不虚传。”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拿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英文说:“这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明天下午三点,你去法租界的‘街角咖啡馆’,找一个戴眼镜、穿灰色长衫的男人,对他说‘要一杯加双糖的热可可’,然后把刚才你记住的密码告诉他。”
“他是谁?”
我问。
“你不需要知道他的身份,只需要把密码传递给他就行。”
他的语气很严肃,“记住,在咖啡馆里,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传递完密码就立刻离开。
如果遇到危险,就把这本书里的这一页撕下来,吞进肚子里。”
他把那本书递给我,是一本英文小说,封面己经有些磨损。
我翻开书,找到他指的那一页,上面的英文句子很简单:“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太阳从东方升起。
)我默念了几遍,把它记在心里。
“我知道了。”
我说。
“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又叮嘱道,“路上小心,别被人跟踪。
如果有人问起你今天来这里的事,就说你是来买布料的。”
我点点头,走出办公室。
下楼时,那个伙计依旧在擦拭柜台,看到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多问。
走出福昌洋行,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将不再只有课本和校园,我将走进一个充满危险却又意义非凡的世界。
路过一家花店时,我停下来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
花店的老板娘是个和蔼的老太太,笑着说:“姑娘,这花好看,配你的旗袍正合适。”
我笑着谢过她,手里拿着花,继续往前走。
黄包车夫看到我,连忙拉着车过来:“姑娘,要回去吗?”
“嗯。”
我点点头,坐上黄包车。
车在街道上行驶,我看着手里的雏菊,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不能让沈先生失望,更不能让那些在前线拼命的战士们失望。
回到家时,父亲还没回来。
我把那本书放进书包,又把雏菊***客厅的花瓶里。
看着花瓶里洁白的雏菊,我仿佛看到了希望——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里,总有一天,阳光会重新洒满这片土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