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与白杨

林夏把最后一只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时，老陈正在驾驶室里刷短视频。

手机外放的笑声尖锐得像玻璃碴，混着后座女儿念念的哭闹声，在闷热的车厢里发酵成一团黏腻的噪音，像根裹着砂纸的钝锯子，在她太阳穴上来回拉锯。

后车厢盖合到一半突然卡住，铁皮摩擦的“嘎吱”声里，露出半只粉色的儿童雨靴——是念念上周在超市撒泼非要买的，鞋面上镶着塑料蝴蝶，此刻却被压在豆豆的奥特曼书包下，靴筒被挤得变了形，蝴蝶翅膀折成诡异的角度，像只断翅的虫。

“爸！

我的奥特曼卡册呢？”

儿子豆豆把书包底朝天抖搂，银闪闪的卡片哗啦啦撒了一地，有几张飘到车轮边，印着赛罗奥特曼的卡面被轮胎边缘蹭出灰黑的印子。

老陈头也不抬，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短视频里的网红正用甜腻的变声器喊着“家人们谁懂啊”，尾音拖得比念念的哭声还长，两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拧成一股绳，勒得林夏胸口发闷。

林夏弯腰去捡卡片，指尖刚触到地面就被烫得缩回手——七月的日头把柏油路烤得冒白烟，车轮滚烫的排气管正对着她的手，烫出一片细密的红疹子。

她甩着手首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对楼的张太太正抱着泰迪犬站在阳台，胳膊肘支在雕花栏杆上，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她的车。

那辆开了五年的大众POLO，保险杠上还粘着上次被电动车剐蹭的蓝漆，车门把手掉了块漆皮，露出底下灰白的铁皮，活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

张太太今天换了个爱马仕铂金包，橘色的皮质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怀里的泰迪犬戴着水钻项圈，冲她“汪汪”吠了两声，狗爪子还搭在包的锁扣上，仿佛在炫耀那圈细碎的钻石。

“催什么催！”

林夏突然冲老陈吼，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绸子，“不知道早点收拾啊？”

老陈被吓得手机“啪嗒”砸在方向盘上，屏幕亮着某网红的大脸，正夸张地挤眉弄眼。

“你吃枪药了？”

他捡手机时嘟囔，军绿色作训服的袖口磨得起了圈毛边，领口还沾着昨天吃泡面溅的油渍，黄澄澄的印子像块没洗干净的膏药，“不就是去趟部队探亲，至于吗？

又不是头一回。”

至于吗？

林夏扯了扯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当然至于。

这次去老陈的驻地，她特意翻出压箱底的湖蓝色旗袍，领口磨得起了球也舍不得扔；买了副二十块的假珍珠耳环，塑料珠子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虹光；甚至把闺蜜苏瑶送的试用装香水灌进空的香奈儿瓶子——她不能让老陈那些升了职、娶了年轻老婆的战友们知道，这个每天在家长群里晒“岁月静好”的林夏，连支三百块的正价口红都要在柜台前犹豫半个月。

昨天在商场试穿那件三千块的真丝连衣裙时，导购员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打折处理的商品，那目光比刚才的排气管还烫人，烧得她后颈首冒冷汗。

“念念的奶瓶呢？”

林夏转身翻找副驾储物格，指尖摸到半包皱巴巴的纸巾，还有老陈的退伍证。

她抽出证件，塑料封皮被磨得发毛，照片上的老陈穿着军校制服，眉眼间还有没褪尽的少年气，肩章上的星徽擦得锃亮。

不像现在，他的啤酒肚顶得方向盘都显小，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连说话都带着股油腻的烟火气。

她想起结婚时他攥着她的手说“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如今日子过成了一杯温吞水，连吵架都像在重复播放的旧磁带，翻来覆去都是“钱孩子别人家”这几个词。

“哇——！”

豆豆突然尖叫起来，哭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的限量版赛罗卡片被念念撕成了两半，小姑娘举着碎片咯咯笑，口水顺着嘴角滴在卡片银箔上，晕开一片灰蒙蒙的渍。

林夏扬手想打，手腕却在半空中僵住——女儿缺了颗门牙的笑脸从碎片后露出来，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二十岁时的自己。

那时她也爱笑，穿着白裙子坐在图书馆的窗边，连风都带着青草味。

后来呢？

后来被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父母的医药费磨成了现在的模样，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疲惫，连笑都觉得腮帮子发酸。

“行了行了！”

老陈终于熄了火下车，军靴踩在卡片上发出“咔嚓”声。

他一把夺过念念手里的碎片，粗粝的手指捏得纸片发皱：“哭什么哭！

再哭不带你去见爸爸！”

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板，刮得林夏耳膜疼。

她突然想起张太太的丈夫上周升了处长，人家探亲坐的是高铁商务座，喝着免费的矿泉水，看着平板上的电影；而她却要挤在这辆连空调都不太制冷的POLO里，颠簸六个小时，后座堆满零食袋和玩具，像个移动的垃圾场。

“走了。”

林夏拉开车门，把念念塞进安全座椅。

塑料卡扣勒得孩子首扭动，假珍珠耳环的钩子硌得她耳垂生疼，像要嵌进肉里。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对楼，张太太还站在阳台，正低头给泰迪犬喂进口零食，铂金包随意搭在栏杆上，像块不值钱的破布。

而她颈间的假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像串廉价的眼泪。

老陈发动汽车，POLO车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空调出风口吹出带着霉味的热风，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没吃完的油条味扑面而来。

林夏踩下油门，轮胎碾过豆豆散落的奥特曼卡片，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裂开了——或许是那点残存的少女心气，或许是对“好日子”的最后一点幻想，此刻正随着那些破碎的卡片，被碾成一滩无法拼凑的齑粉。

车窗外，张太太的身影越来越小，铂金包的橘色却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在林夏的视网膜上，一路烙到高速公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