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年前,2019年的夏天。高考成绩出来,三百多分,像一记闷棍,
把我彻底打蔫了。结果可想而知,我爸的拳头和怒吼像夏天的雷暴,劈头盖脸砸下来。
考这个逼样,还有脸上大学?给老子滚去复读!家里气压低得能憋死人。没几天,
我就被像扔垃圾一样,塞进了一个专门针对艺术生的文化课补习机构。去上课的第一天,
我破罐子破摔,顶着一个三天没洗、油腻得能炒菜的鸡窝头,
嘴里叼着我妈特制的“豪华版”手抓饼——加了双份鸡肉、肠和蛋,蹲在机构紧锁的大门口。
阳光有点刺眼,我眯缝着眼,感觉自己像条被遗弃的野狗。就在我埋头跟手抓饼较劲的时候,
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不远处也蹲了个人。是个姑娘,穿着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的羊毛绒小棉袄,
袖口上斑斑驳驳沾满了各色颜料,像调色盘打翻在上面。
她手里端着一碗一次性餐盒装着的米粉,正埋着头,“嗦嗦嗦嗦”地吃得专注,那声音,
在清晨的安静里格外清晰。我们俩,一个啃饼,一个嗦粉,互不打扰,
像两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我几口把饼咽下去,噎得直伸脖子,实在忍不住那点无聊和好奇,
侧过头,瓮声瓮气地搭话:哎,你也来上课的?艺术生?她从米粉碗里抬起脸,
嘴角还沾着点红油,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哎,
那我们是同学啊。我试图把话题延长。她又低下头去,声音从碗沿飘出来:嗯。
我乐了:你怎么只会说‘嗯’啊?这回她连“嗯”都省了,
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我吃饭呢。哦哦,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讪讪地闭了嘴,
心里骂自己没话找话。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她“嗦嗦”的吃粉声。
我们俩就这么并排蹲着,直到一个嘴里叼着肉包子、腋下夹着文件夹的老师走过来,
“哗啦”一声打开机构的大门,瞅了我俩一眼,
含糊不清地说:你俩别跟门神似的杵这儿了,进去吧,上课了!结果那天,
走进那个能容纳几十号人的大教室,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冷清”。
整整一个小时的一对二教学?不,是一对三。偌大的空间里,就三个人:我,
那个嗦粉的姑娘,还有讲台上啃完了包子正在擦嘴的老师。老师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
试图营造点正式感:同学们,我们先简单做一下自我介绍吧。我心里直翻白眼:老师,
就咱仨,您干脆让我俩把身份证互相交换看一眼得了呗?当然,流程还是走了。
我知道了她姓苏,叫苏晓晓。名字挺好听。
这就是后来那个让我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了好多年的姑娘——苏晓晓。
二刚认识苏晓晓那会儿,我觉得她这人挺怪。下课铃一响,
我正琢磨着是趴着睡会儿还是出去透口气,
就眼睁睁看着她从抽屉里掏出早上那碗没吃完的米粉。冬天啊!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那粉早就凉透了吧?她居然就跟没事人一样,拿起筷子又“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
我实在没憋住,凑过去:这都冷了,你还吃啊?她头也不抬:事,不吃浪费了。
哦,好吧。我顿了顿,没话找话,哎,你过会儿下课打算去干嘛呀?
我去接我朋友下课。那我能去不?这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没错,
十八岁的我,脸皮就是这么厚。满打满算,才认识了一个多小时,外加门口蹲了十几分钟,
我就敢死皮赖脸地要跟人去接朋友。果然,不要脸的人先享受世界。苏晓晓抬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有点诧异,但也没拒绝:随便你。其实说实话我的脸皮也没那么厚。
那天跟着她接到朋友后,我看着她们说说笑笑,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憋了半天,
最后还是怂了,支支吾吾地对她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啊然后像被狗撵似的跑了。
要联系方式?终极目的没达成,临门一脚,我溜了。过了没多久,
补习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来了,教室渐渐坐满了。我很有自知之明,
非常自觉地霸占了最后一排靠墙、紧挨着垃圾桶的“风水宝地”。坐过的人都知道,
那儿隐蔽,通风好,是睡觉做梦的不二之选。可我没想到,
苏晓晓却雷打不动地选择了第一排正中间,离讲台最近的那个位置。那位置,
完美符合我心中对所有“好学生”的刻板印象。得,我这种差生,高攀不起。于是,
我忙着在最后一排睡觉、跟新认识的“狐朋狗友”插科打诨;她忙着在第一排听课、记笔记,
偶尔抬手闻一下袖口上的颜料味。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好像那段门口蹲出来的缘分,
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擦肩而过了。转机发生在某个傍晚的饭点。我姐又来给我送饭,
依旧是丰盛的家常菜。我注意到苏晓晓每次下课都是一个人,要么端着那凉透的米粉,
要么就买个干巴巴的面包。刚开始我以为她家境不好,没人照顾,看她孤零零的样子,
觉得怪可怜的。那天我姐送的饭特别多,我其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端着饭盒凑到她旁边,故作轻松地说:哎,我今天没啥胃口,你吃吧。她愣了一下,
摇摇头:不太好吧?哎呀,我妈做的,特别好吃!你不吃,那我只能倒掉了啊。
我使出杀手锏。别呀!她果然急了,干嘛浪费粮食……我吃。于是,
她非常不见外地接过我的饭盒,拿起我的筷子就吃了起来。我坐在旁边,盯着她看。
她吃得特别香,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嘴里疯狂分泌口水,
但就是硬撑着不说。妈的,那天我就算饿死了,我的嘴也是硬的。好吃吗?我问。嗯!
好吃!她用力点头。哎呀,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不知道是受人类天生“看别人吃得香自己也会满足”的基因影响,还是单纯被她感染,
看苏晓晓吃饭,真的成了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我是真怕饿着这孩子。
三这一饭之交过后,我俩算是彻底认识了。我也不再整天窝在最后一排睡大觉了,
找了个“前排听得清楚”的蹩脚借口,搬到了第一排,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从此,
我俩开始一块聊天,一块上课,一块琢磨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谁能想到,
刚混熟没多久,该死的病毒就来了。线下课全面暂停,大家都被关在家里上网课。烦,
真是烦死了。不过,这或许也是促进我俩关系快速发展的一个契机吧。嗯,“契机”,
这词儿***准确。我们开始在手机上高频率地聊天,从早到晚,
消息提示音成了我最期待的声音。我每天晚上都唱歌给她听,
她喜欢薛之谦、周杰伦、陈奕迅、邓紫棋……她点一首,我就去学一首,然后抱着手机,
用不算好听但绝对认真的声音唱给她听。我们经常闭着眼睛打语音,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
天南海北地瞎聊,能聊到凌晨四五点,然后睡一两个小时,六点半再挣扎着爬起来上网课,
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在屏幕两端对着打哈欠。后来,老师觉得线上教学效果太差,风险再大,
也得想办法。他偷偷摸摸找了个废弃的写字楼二楼,恢复了线下课。
那地方离我家和苏晓晓家都挺远。我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干脆我每天骑电瓶车带你去上课呗?我假装随意地在微信上问她。她回得也快:好啊。
于是,我那辆破电瓶车后座,就成了苏晓晓的专属座位。有天早上,
我载着她穿行在还有些清冷的街道上。风拂起她的头发,扫在我脖子上,有点痒。我低头,
无意间看到她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手臂上还有道疤呀?我大声问,声音散在风里。
以前跟人打架留下的。她回答得很平静。你不学好,跟人打架干嘛?
他们先欺负我的。那该打!打赢了吗?我莫名有点紧张。打输了。噗……
我没忍住笑出来,随即又赶紧说,那你以后还是别跟人打架了。嗯,
她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背,你心疼啊?我耳朵有点发热,她见我窘迫,赶紧转移话题,
哎,我怎么感觉你最近越来越胖了,是不是背着我偷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顾研?
这话问出去,后面却没了声音。我还在窘迫中,又听到了说我胖。车速不快,
但我能感觉到她搂着我腰的手紧了紧。你怎么不说话呀?……啊,对啊,
我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带着点故作凶狠,我背着你偷吃了好多好吃的!怎么着吧?
过分!我不管,今天你得请我吃饭!哎,行行行行行,请你请你。我连忙答应。
这才对嘛!她满意了,声音又轻快起来,哎,我跟你说,我最近在画一幅画,
等画完了,我第一个给你看。画的什么呀?神神秘秘的。哼哼,不告诉你。
哎哟哟哟,还不告诉我?你画的不会是我吧?自恋狂!我故意逗她。滚啊!
自恋狂是你才对吧!她笑着又捶我,骑快点儿!我们要迟到了!
跟苏晓晓在一块的日子,我真的特别开心,感觉天空都是彩色的。但生活往往不止这一面。
我是那种从小就不会表达和发泄情绪的人,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自己消化。
高考越来越近,父母那虽然不说但明显带着焦虑的期许,还有自己成绩不见起色的压力,
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像不断垒高的砖墙,把我的精神压到了一个临界点。然后,
我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很突然吧?现在想想确实挺***的。那天晚上,
我在机构旁边那条黑漆漆的河边来回走,脑子里空荡荡的,又好像塞满了乱麻。
望着脚下汩汩的河水,我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凌晨三点,河边的风冷得刺骨。
突然,一束光打在我身上,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挡着光看过去,是苏晓晓。她拿着手机,
手电筒的光柱还在微微晃动,气喘吁吁的,脸上满是担忧。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指责,
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抱紧了膝盖。沉默了很久,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我好羡慕你。羡慕我?我哑然失笑,羡慕我什么?
羡慕我考三百多分?羡慕我挨揍?还是羡慕我大半夜在这儿吹冷风?
羡慕你有离家出走的勇气。你想的话也可以啊。我不敢。为什么?
因为我的人生都是按照我爸妈的想法来过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
他们早就已经把我的人生都安排好了,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
以后做什么工作……每一步都规划好了。这……不也挺好的吗?少走很多弯路。
我试图安慰。可是我不想给人打工啊,她转过头看我,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都是给人打工,还要走关系,有什么区别?没意思,我不喜欢。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开店,她的语气坚定起来,开一家属于我自己的店,卖我喜欢的东西,
或者开个画室也行。你可得想清楚啊,我给她泼冷水,也是现实,这年头创业开店,
十个有九个血本无归。那我不管,她倔强地一扬下巴,说说你呗,
你以后想做什么呀?我望着黑漆漆的河面,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诶,
不知道挺好的,她反而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清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是吧?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好。
人对未来或许真的有预感。就在那个凌晨三点,在冰冷的河边,在她那束光的照耀下,
在我内心最混乱也最脆弱的时刻,她安静地坐在我身边,说着她的身不由己和微小梦想。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清晰地、重重地动了一下。我知道,
我大概是喜欢上这个有点怪、又特别真实的姑娘了。四一年时间飞一样过去。
又一次高考结束,成绩出来,我依旧稳定发挥——三百多分。家里这次没再逼我复读,
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再读一年高四,要么随便找个大专去上。我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也不想再浪费家里的钱和我的时间,选了所名字听起来还行的大专。苏晓晓那边,
情况有点复杂。她文化课成绩其实还不错,但美术联考的排名不理想,
没能去成她心心念念的“太阳”那所顶尖美院的代号。她决定留下来复读一年。
暑假漫长又无聊,我俩都想找点***赚零花钱。我脸皮厚,去求了机构的老师,软磨硬泡,
总算给我们俩谋了个在机构招生点做咨询的活儿。其实就是去学校门口支个小桌子,
摆上宣传单,跟过往的家长学生介绍机构情况。那段时间,我天天跟她,
还有她闺蜜泡在一起。活不累,还能每天见到她,那是我人生中头一次那么想去“上班”。
什么996,要是能天天跟她待一块儿,007老子也干!于是,我像打了鸡血,
开启了主线任务——攻略苏晓晓。我想尽办法讨好她闺蜜,
获取情报和好感;想尽办法创造各种“偶遇”和独处机会;想尽办法让她知道,
我的喜欢不是嘴上说说,是真心实意的。八月份,她闺蜜过生日,组了个局。那天人挺多,
关系也挺乱,简直是个微缩版的人际修罗场。有她闺蜜暗恋的男生,有暗恋她闺蜜的男生,
还有……一个明显对苏晓晓有好感的男生。晚上八点多,苏晓晓凑过来跟我说,
她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家,让我送她。我知道她在这种场合放不开,肯定没吃饱,
就带着她去附近吃了碗热腾腾的面。面馆里,我看着她低头小口吃面,忍不住一直笑。
你盯着***嘛?她抬起头,嗔怪地瞪我。我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我脱口而出,
特别香。你变态吧?她脸一红,离我远点!你嘴里还吃着我的面呢!
我得意地笑。我不管!她嘴上硬气,耳朵尖却更红了。吃完饭,我们都不想那么快分开。
我推着电瓶车,把她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夜风习习,气氛有点微妙。她犹豫了一下,
小声说:要不去我家坐坐?我心里咯噔一下,血液有点加速:这……不太好吧?
这有啥呀?去吧!她好像鼓足了勇气。哎呀,还是不去了吧,我关键时刻又怂了,
挠挠头,我脸皮薄,不好意思……你家住第几层啊?顶层。顶层?你家住天台啊?
蠢货!我笑她。你才蠢货!她捶我,你真想跟我回家呀?啊?我愣住。
苏晓晓最终没有带我回家,而是拉着我,偷偷爬上了她家那栋楼的天台。
那晚的夜风真的很柔,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清辉洒满整个天台。
苏晓晓在月光下,美得有点不真实。她从随身背着的画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卷画,
递给我:诺,送给你。我接过来,展开。是一幅油画,
画的是……一朵在黑暗中独自盛放的白玫瑰,背景深邃,花瓣却洁白得发光。白玫瑰?
我心头一动,这就是你之前画了很久的那幅?对呀,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马上就要去外地集训了,再不送给你,就没机会了。谢谢你啊,我看着她,
心里暖烘烘的,这么见外。我这不是讲礼貌嘛。她俏皮地眨眨眼。气氛到了那个点,
我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
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那你喜不喜欢我?请你礼貌地回答我。她明显愣住了,
眼睛瞪得圆圆的,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羞涩和狡黠:哇塞,好突然,
好***,我好喜欢哦~是……是什么意思啊?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你。谁喜欢我?我喜欢你!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过来。她的目光在月光下变得无比柔和,像含着一汪春水。
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月亮慷慨地把那束洁白的光辉完全笼罩在我们身上。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清香。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