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画笔与橙光

六月末的雾岛市，雨停得猝不及防。

空气里还裹着樟树与湿土混合的腥甜，蝉鸣声从道路两侧的浓荫里钻出来，此起彼伏地撞在苏念耳尖，像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

她站在雾岛市重点高中的校门外，脚边立着个半人高的黑色画具箱。

箱体侧面磕出两道白痕，旁边还贴了张褪色的向日葵贴纸——那是初中美术老师送她的，当时老师笑着说“你的画里该多些这样的亮颜色”。

苏念下意识弯下腰，指尖蹭过贴纸边缘，粗糙的塑料触感里，藏着过去半年没说出口的委屈：老家小城里，“美术生”是旁人眼里“不务正业”的标签，拒绝理科竞赛去画室的决定，让她成了班里被孤立的对象，连母亲提起她的画笔，语气里都满是无奈的催促。

“念念，进去后别总闷着，跟同学处好关系。”

远房表姐林薇拎着她的帆布书包走过来，指尖帮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眼神又忍不住往画具箱上飘，“你妈昨天还跟我念叨，说让你先把文化课抓牢，画画……等高考完再说也不迟。”

苏念的指尖顿在贴纸上，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母亲的“妥协”——同意转学来雾岛，不过是因为老家的环境实在让她待不下去，可“别总抱着画板”的叮嘱，还是像块小石头，压在她胸口。

画具箱里装着她攒了三年的颜料、翻得卷边的速写本，还有支笔杆发亮的铅笔——那是她第一次拿市级美术奖时的奖品，每次打开箱子，松节油的味道总能让她乱掉的心稍微静一点。

“学校不让外人进，我就送你到这儿。”

林薇把书包递到她手里，又从钱包里抽了两张百元钞塞进书包侧兜，“周末记得来我家，我给你炖排骨。

有事随时打电话。”

苏念接过书包，指尖碰到表姐温热的手心，心里泛起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看着林薇骑上蓝色电动车，车尾灯渐渐融进路口的车流，才深吸一口气，弯腰拎起画具箱——箱子比她想象中沉，拎着走了两步，胳膊就开始发酸。

雾岛高中的校门比老家的学校气派得多，米白色大理石门柱上刻着烫金的校名，两个穿藏蓝色校服的保安正低头检查入校证。

苏念攥紧口袋里的临时入校证明，脚步放得极慢，目光忍不住往校园里扫：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长得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片缝隙，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光网；几个穿同款校服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走过，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十七八岁特有的鲜活。

她下意识把画具箱往身后挪了挪，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可黑色的箱体在浅色校服旁格外扎眼，路过的两个女生瞥了她一眼，小声议论的话顺着风飘进耳朵：“你看她还带画具箱，是美术生吧？”

“转学生哎，不知道为什么转来咱们学校……”苏念的脸瞬间热了，脚步更快了些，低着头沿着路边的阴影往教学楼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男生们爽朗的笑。

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却还是被人撞了下肩膀，怀里的几张速写纸“哗啦”一声飞了出去。

“抱歉抱歉！”

一个清亮的男生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运动后的喘。

苏念慌忙蹲下身捡画纸，指尖刚碰到一张画着老街的速写，就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另几张。

她抬头，撞进一双笑眼——男生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色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腕骨处沾着一点浅浅的灰蓝色颜料，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他头发是刚剪过的短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薄红，手里抱着个橙色篮球，球面还沾着未干的水渍。

“你的画纸。”

男生把画纸递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里那张老街速写，眼神里多了点好奇，“你是新来的转学生？”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过画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温温的，带着点汗湿的凉意。

她攥紧画纸，小声点头：“嗯。”

“难怪没见过你。”

男生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我叫陆屿，高二（3）班的，篮球社的。

你呢？

在哪个班？”

陆屿……苏念心里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昨天看分班表时，高二（3）班的名单里确实有这个名字，后面还备注了“篮球特长生”。

她没敢多看他腕间的颜料，小声回答：“我叫苏念，分到高二（1）班。”

“高二（1）班啊，就在我们班隔壁。”

陆屿指了指前面的教学楼，橙色篮球在他掌心转了半圈，“进去左转上二楼，最东边那个就是。

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苏念愣了一下——她以为这种在球场上耀眼的男生，不会在意一个陌生转学生。

可他眼里的真诚不像装的，只是她实在怕再被人议论“转学生还跟篮球生走那么近”，犹豫两秒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能找着。”

陆屿也没勉强，只是把篮球往腋下夹了夹，指了指操场方向：“那行，有事的话可以去（3）班找我。

下午我们有篮球训练，路过操场能看见。”

说完，他跟身后两个笑闹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转身往操场走。

白色的背影在绿色草坪映衬下，像朵飘远的云，风从他走的方向吹过来，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

苏念站在原地待了几秒，才拎起画具箱继续走。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短暂的对话悄悄松动了——或许，雾岛的这个新学校，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适应。

教学楼里很安静，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大部分学生要么在教室看书，要么去了食堂。

苏念按照陆屿说的，左转上二楼，很快就找到了高二（1）班的教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还有女生小声说话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二十多道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过来，有好奇的，有打量的，还有几道带着明显的探究。

苏念的心跳一下子快了，攥着画具箱提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讲台上坐着个西十多岁的女老师，戴副黑框眼镜，看到她进来，温和地笑了笑：“这位是新转来的苏念同学，以后就是我们高二（1）班的一员了。

苏念，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苏念走到讲台前，视线落在自己的白色帆布鞋上，声音有点发颤：“大家好，我叫苏念，从老家转来的……平时喜欢画画。

以后请大家多指教。”

“喜欢画画？

是美术生啊……难怪带那么大的画具箱，是来走艺考的吧？”

“转学生是不是都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啊……”细碎的议论声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苏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指甲几乎要嵌进画具箱的提手——和老家的学校一模一样，只要提到“画画”，就会被贴上标签，被悄悄议论。

班主任似乎没听到那些议论，只是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苏念，你先坐那里吧，旁边是空位，以后有新同学再调整。”

苏念连忙点头，拎着画具箱快步走到那个座位。

座位靠窗，窗外是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己经长到窗沿边，风一吹就沙沙响。

她把画具箱塞进桌下，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摊开，可眼睛盯着课本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

那些议论声像在耳边绕，教室里投过来的目光让她坐立难安。

她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哪怕只有几分钟。

午休时间还剩半小时，班主任走后，教室里的议论声又大了点。

苏念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拎起装着速写本和铅笔的画夹，走出教室。

走廊里没什么人，她沿着墙根往前走，不知道该去哪里——操场人多，食堂热闹，图书馆又不知道在哪个方向。

走着走着，她看到楼梯间的门开着，楼梯口贴了张泛黄的旧海报，上面写着“顶楼天台，禁止学生攀爬”。

禁止攀爬……苏念的脚步顿住了。

越是禁止的地方，好像越安静。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楼梯间的门。

楼梯间里积了层薄灰，墙壁上贴着几张被撕得残缺不全的动漫海报，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

她一级一级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和外面的蝉鸣声隔着厚厚的墙壁，反倒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到了天台门口。

铁门己经生了锈，挂着的旧锁早就坏了，轻轻一推就“吱呀”作响。

风带着樟树的清香涌进来，瞬间吹散了楼梯间的霉味。

苏念走到天台上，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天台很宽敞，水泥地面被晒得有点烫，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桌椅，还有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校服，搭在旧椅背上。

靠近栏杆的地方晒着一床床单，风一吹就轻轻飘动，像面小小的旗帜。

她走到栏杆边往下看，楼下就是操场。

绿色草坪上，几个穿白T恤的男生正在打篮球，其中一个白色身影格外显眼——是陆屿。

他正踮起脚，篮球在他指尖划出道弧线，稳稳落进篮筐，场边立刻传来一阵欢呼。

他转身时，苏念又瞥见他腕间那点灰蓝色颜料，心里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也画画吗？

看了一会儿，心里的慌好像真的平复了点。

苏念从画夹里拿出速写本和铅笔，坐在旁边的旧椅子上，想画一画楼下的操场。

可她刚翻开速写本，风突然大了点，把她放在腿上的画夹吹得歪了歪，一本黑色的速写本从画夹缝隙里滑出来，“啪”地掉在地上。

不是她的。

苏念愣了一下，弯腰去捡。

那是本很常见的黑色速写本，封面上印着个小小的月亮图案，边缘己经磨损得厉害，看得出来用了很久。

她刚想把速写本放在旁边的旧桌上，风却吹开了扉页——里面是幅雾岛街景的速写，灰色的屋顶，斑驳的墙壁，路边的樟树画得格外细腻，可整幅画的色调都是压抑的灰蓝色，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不会放晴的阴天。

苏念的指尖顿住了。

她也是学画画的，能看出来作者的线条很成熟，可画里藏着的孤独和压抑，像极了她过去半年画在速写本里的情绪。

她忍不住往后翻了两页，又看到一幅画——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窗外是灰色的天空，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橙色篮球，是画里唯一的亮色。

是谁的速写本？

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学生？

她下意识往西周看，天台上空荡荡的，除了她没有其他人。

风又吹过，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上面是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天台的角落，堆着的废弃桌椅，还有搭在椅背上的蓝白校服，色调依旧是灰蓝色。

苏念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些灰蓝色的画，心里会有种莫名的共鸣。

她轻轻把速写本合上，放回原来的位置，又从自己的画夹里拿出铅笔，翻开新的一页。

犹豫几秒，她在纸上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朝着栏杆的方向，朝着楼下操场的方向，朝着有阳光的方向。

画完后，她看着那朵向日葵，心里悄悄泛起个念头：明天午休，她还想来天台看看。

看看这本黑色速写本的主人会不会来，看看那幅未完成的天台画，会不会添上点亮色。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苏念把画夹收进书包，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黑色速写本，才轻轻带上天台门，走下楼梯。

走廊里己经有了学生的身影，她快步走回教室，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看着手里的速写本，指尖摩挲着那朵刚画的向日葵，心里的期待一点点涨起来——雾岛的风，好像真的能吹走旧尘埃，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