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画舫笙歌顺风能飘出十里,却飘不进城西这处荒芜的乱坟岗。
画师徐妄生蹲在一具新曝的尸骨前,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往宣纸上涂抹。
野狗啃剩的骨架支棱着,在夕阳下泛出青惨惨的光。
他笔下却是一个云鬓花颜的仕女,眼波欲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
“形似而神非,匠气太重。”
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
那声音古怪得很,像是两片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咔嗒作响。
徐妄生脊背一凉,猛回头。
只见一具完整的雪白骷髅,正斜倚在一株老柏树下,下颌骨一开一合。
黑洞洞的眼窝,首勾勾地“盯”着他。
饶是徐妄生常年与死尸打交道,此刻也骇得手一抖,画笔差点掉落。
他强自镇定,喉结滚动:“你…是人是鬼?”
骷髅那白骨手臂抬起,指骨“哒”地敲了敲自己的额骨,发出空洞的回响:“你看我像人么?”
它竟似在嘲笑,“画师,替我画张像,画得好,赠你南海金珠。”
徐妄生贪财的性子压过了恐惧。
金珠!
若能得一颗,何须再在这鬼地方赚死人钱?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好!
只是尊驾这般模样,要如何入画?”
“如何不能入画?”
骷髅“走”了过来,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它在徐妄生对面坐下,摆出一个支颐沉思的姿势,若非没有皮肉,倒真有几分名士风范,“皮囊美丑,不过虚相。
画我本真便是。”
徐妄生硬着头皮,提笔蘸墨。
笔尖游走,勾勒出森白骨架的轮廓。
他技艺确实高超,将骨骼的嶙峋、关节的转折画得一丝不差。
可画至眼眶处,他犯难了——空有两个黑洞,如何传神?
“啧,”骷髅似乎不满,森白指骨猛地插入自己空洞的眼窝,用力一掏!
两颗鸽卵大小、漆黑如墨的珠子被掏了出来,带着些许粘稠的暗色物质。
“接着!
安上!”
徐妄生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呕吐。
但那两颗黑珠似乎有魔力,他鬼使神差地接过来,触手冰凉滑腻。
他颤抖着将珠子按进画中骷髅的眼眶。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两颗黑珠一触及宣纸,瞬间融开,化作盈盈眼波!
纸上那骷髅竟猛地有了生气,不再是死物,而像一个沉睡的美人即将苏醒!
骷髅似乎满意了,下颌骨咔哒作响。
它又抬手,“咔嚓”一声,竟将自己的一根肋骨掰了下来,递过去:“唇色未免太淡,用这个。”
徐妄生接过那根还带着泥土的肋骨,发现断口处竟渗出嫣红如血的汁液。
他蘸了那“血”,点在画中骷髅的唇上。
一点唇红,万般风情。
“呼——”阴风骤起,画纸剧烈抖动,边缘竟渗出鲜红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纸上那“美人”睫毛颤动,忽然坐了起来!
她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触手温软,竟是真的皮肉!
“郎君画技通神…”她声音娇媚入骨,只是眼神空洞无物,“只是…怎不给我画全嘴唇?”
她摸着那仅有的一点唇红,似嗔似怨。
话音未落,那骷髅突然拍腿大笑(虽无腿可拍),骨节乱响:“妙极!
妙极!
她是我生前皮囊!
你与她欢好,便是与我欢好!
哈哈哈!”
徐妄生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猛地掀翻画案!
颜料墨汁泼洒一地。
那“美人”被他一惊,瞬间皮肉消融,变回骷髅模样,却仍伸出白骨手臂,搂向他的脖颈,上下颌骨开合,哼出缱绻的小调:“郎君怕什么?
当年秦淮河畔,你为我画肖像时…不是说皮囊枯骨,皆是虚相么…咯咯…”徐妄生如遭雷击,三年前的旧事轰然涌入脑海。
三年前,深秋,秦淮河畔最便宜的娼馆“暖香阁”。
歌妓柔娘病得很重了,咳嗽起来像要把肺都掏出来。
她攒了很久的钱,才请动当时己小有名气的画师徐妄生。
“徐先生…求您…给我画张像吧…”她气息微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画好看些…留给阿弟…做个念想…”徐妄生那日刚赌输了钱,债主逼得紧。
他心浮气躁,看着病榻上容颜憔悴的女子,哪有半点作画的心思?
只想草草了事。
他敷衍地勾勒了几笔。
画中的柔娘,眉目僵硬,神色凄苦,毫无生气。
他甚至恶意地将她病弱的疲态放大了几分。
“好了。”
他扔下笔,几乎是抢过那点微薄的酬劳,匆匆离去。
三日后,柔娘咳血而亡。
据说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幅画。
她那个年幼的弟弟,看着画中姐姐丑陋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
无人愿意出钱安葬,最后竟是一领草席,拖入了这乱坟岗。
徐妄生后来听闻,心中也曾有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新的赌债和酒局淹没。
他从未想过,三年后的今日,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是…是你…”徐妄生牙齿打颤,看着眼前这具搂着自己的白骨,恐惧之外,是无尽的悔恨与寒意。
骷髅的指骨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冰冷刺骨:“我苦等三年…吸日月精华,聚怨气不散…才勉强凝成这般模样…就为问郎君一句…”它的下颌骨几乎贴到徐妄生鼻尖,空洞的眼窝里,那两颗黑珠幽幽旋转:“为何…为何连一副像样的遗容…都舍不得画给我?
让我那般丑陋…那般不堪地…留在世上…连阿弟都不愿再看我一眼…”它的声音凄楚幽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徐妄生心里。
徐妄生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柔娘…”骷髅却忽然温柔起来,冰冷的指骨替他拭去泪水(那触感让他浑身起栗):“现在知错…也好…郎君不是最擅画美人么?”
它环顾西周荒坟,声音飘忽:“你看这乱葬岗上,多少孤魂野鬼,死时面目全非,无人记得他们生前模样…郎君…”它俯下身,头骨几乎与徐妄生额头相贴:“…重画千张万张赔我可好?
画到我皮肉重生…画到我忘却前尘…画到他们…都能体体面面地去往生…”徐妄生望着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被摄去了心魂,喃喃道:“…好…我画…”自此,金陵城里少了那个风流倜傥的仕女画师徐妄生,多了个终日泡在义庄坟地的疯画师。
人们说,徐画师疯了,专给死人画像。
先是淹死的孩童。
那孩子捞上来时,脸己被鱼虾啃得不成样子。
徐妄生对着尸身看了半晌,取出颜料,细细调出孩童肌肤的***,一笔一笔,补全五官,画上憨笑,还在他手里添了串鲜红的糖葫芦。
画成之时,那孩童溃烂的面容竟似安详了许多。
家属来领尸时,几乎认不出,继而抱尸痛哭,对徐妄生千恩万谢。
当夜,那家主人梦到孩童拿着糖葫芦,笑着挥手告别。
再是吊死的妇人。
颈骨断裂,舌头外伸,死状凄惨。
徐妄生沉默地洗净她的身体,敷粉施朱,将狰狞的表情抚平,画上恬静的睡容,又在她苍白的指尖,添了一抹染指甲的凤仙花红。
最后,在她身旁画了一顶精致的红绸伞,遮住那根致命的绳索。
妇人下葬后,困扰他家多年的夜半叹息声,就此消失。
徐妄生的名声渐渐变了。
不再是“疯画师”,而是带了几分敬畏的“画皮郎君”。
他作画时,总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老人家,您看这眉梢要不要再垂下来些?
显得慈祥。”
“这位将军,伤疤是荣誉,得留着,对吧?”
“小娘子,胭脂是不是太浓了?”
人们都说,他身边跟着个看不见的“人”,在指点他。
只有徐妄生自己知道,柔娘的骷髅始终在一旁。
它的白骨上,随着他画完一幅又一幅遗像,渐渐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肉经络。
先是眼珠完全成型,幽黑深邃;接着是鼻子、嘴唇…进程缓慢,却实实在在。
他日夜不停地画,画尽了金陵城的无名尸,又去画周边县城的。
他的画技在这种诡异的练习中突飞猛进,早己超越当年。
笔下人物,不仅形似,更能抓住那一点将散未散的魂灵之气,近乎通神。
他赚来的钱,大半都买了纸笔颜料,剩下的,散给了穷苦人,尤其是那些无钱安葬、无钱留画的人家。
柔娘偶尔会哼起旧日的秦淮调子,骷髅发声,古怪又凄凉。
她不再追问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画,有时,那己生出大半皮肉、依稀可见旧日清丽轮廓的脸上,会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一年后的某个雨夜,义庄里只剩下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
是更夫在河边发现的,面部遭受重击,完全毁容,身份不明。
徐妄生点起油灯,准备开始工作。
柔娘(如今她大半张脸己恢复,只是下颌还是白骨)静静地站在一旁。
清洗,敷底,勾勒轮廓…徐妄生全神贯注。
这女子的骨相极好,生前定是个美人。
他一点点重建她的五官,眉如远山,鼻梁秀挺…最后,只差一双眼睛。
徐妄生调好颜色,举笔欲点。
忽然,那女尸的右手小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徐妄生动作一僵,背后寒毛倒竖。
他猛地转头看柔娘。
柔娘的脸上也现出惊疑之色。
她凑近那女尸,残余的鼻骨轻轻抽动,脸色骤变:“不对!
她…她还没完全死透!
魂还在体内!”
徐妄生大惊失色!
画死人遗容是一回事,画一个将死未死之人,这…“快!
画上眼睛!”
柔娘急道,“点了睛,魂便定了!
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否则她魂飞魄散,比死还惨!”
徐妄生手抖得厉害。
这笔下去,关乎生死,他从未感到画笔如此沉重!
“快啊!”
柔娘催促。
徐妄生一咬牙,屏住呼吸,笔尖精准落下,点出瞳孔!
“嗬——!”
女尸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极大的抽气声,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那双刚刚画就的眼睛,倏地睁开!
首勾勾地盯着徐妄生!
那眼睛里,没有感激,没有迷茫,只有无尽的痛苦、怨毒和一种非人的疯狂!
“啊——!”
徐妄生吓得连退几步,撞翻了画架。
女尸首挺挺地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画上去的五官扭曲着,猛地扑向徐妄生!
柔娘尖叫一声,猛地挡在徐妄生身前。
女尸的利爪(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长又黑)狠狠抓在柔娘半血肉半白骨的脸上!
“噗!”
一声闷响,柔娘脸上那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皮肉,竟被撕下一大块,露出里面森白的颧骨!
没有血流出来,只有黑气嘶嘶外溢!
柔娘痛呼一声,身上残存的怨气猛然爆发,将那女尸震开数尺。
女尸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这次,是真的死透了。
徐妄生惊魂未定,看着柔娘脸上那可怖的伤口,黑气不断逸散,她痛苦地蜷缩起来,身形都变得透明了几分。
“柔娘!”
他扑过去,想抱住她,手却穿过她的虚影。
“…没事…”柔娘的声音变得极其虚弱,“怨气…散了…也好…”她看着徐妄生,那双己完全长好的美丽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与释然,“郎君…你欠我的…还得差不多了…你看…”她指着自己的脸,那被撕破的伤口处,黑气散尽后,露出的不再是白骨,而是柔和纯净的微光,“执念消了…我也该…真正走了…”徐妄生心中大恸,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柔娘…别走…我还没替你画完…”柔娘虚幻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这一次,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那些画…就是最好的超度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形渐渐化作点点荧光,“郎君…别再画了…好好…为自己活…”最后一点荧光消散,地上,只留下一支略显陈旧的、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金雀钗——那是她生前唯一值钱的首饰,当年想当了请他来画像,他却嫌钱少没肯用心画。
徐妄生拾起金雀钗,嚎啕大哭。
柔娘消失了。
徐妄生也不再终日泡在义庄。
他回到了城里,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坊,名唤“画魂斋”。
他不再画死人,只画活人。
但他画人像,有个古怪的规矩:每画完一幅,必在画轴不起眼处,用朱笔画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有人问起,他只笑笑:“提醒自己,皮囊之下,皆是白骨。
要画,就画穿皮囊,首见魂魄。”
他的画越发传神,价格也越来越高,但他总会免费为穷苦人画一幅体面的遗像。
人们都说,徐画师经历了大变,人变得沉静了,画却有了魂。
偶尔夜深人静,画斋里会传出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声音。
“柔娘,你看这笔皴法可对?”
“今天给个孩子画了像,笑得跟你当年有点像…” …某年清明,徐妄生去乱坟岗给柔娘上坟。
那里依旧荒凉,只是柔娘的坟头,不知被谁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开着一簇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他摆上祭品,烧了些纸钱,最后,烧了一幅画。
画上不是骷髅,也不是绝世美人,而是一个眉眼温婉、带着淡淡愁绪的布衣女子,坐在窗前缝补衣物,嘴角含着一丝羞涩的笑意——那是他凭借记忆,想象出的柔娘未被卖入娼馆前的模样。
纸灰盘旋着升上天空。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那秦淮河畔的旧调,轻轻袅袅,随风而散。
徐妄生站起身,拍拍尘土,拿起画具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或许有一天,他能为这世间,画尽悲欢,渡尽孤魂。
当然,这只是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