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端同居张伟和李莉,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情感意义上的“网友”。他们的婚姻状况,
用张伟死党王大锤的话说:“你俩这属于‘云端同居’——物理位置高度重叠,
精神世界完美平行。
”用李莉闺蜜苏小糖的话说:“恭喜你们成功把婚姻过成了大型在线社交游戏,
还是那种懒得做日常任务的死鱼款。”他们的交流,
主要靠一个名为“家和万事兴”的三人群——群成员只有他们两个。这颇具讽刺意味的群名,
是当初买房时中介拉群后懒得改留下的,像一句悬空的祝福,看着都牙碜。
“晚饭我点外卖了,你的自己解决。”——张伟, 18:30。附一张炸鸡啤酒的图片,
色泽诱人,但对李莉无效,她在减肥。“收到。垃圾你带下去。”——李莉,18:32,
附一个系统自带的、嘴角弧度精准得令人发指的微笑表情。“明天物业费,我付还是AA?
”——李莉,22:15。她刚追完一集剧,心情尚可,顺手发了条消息。“我付吧。
上次水电费你给的。”——张伟,23:45,刚从一场激烈的虚拟球赛中退出,
指尖还带着激战的余温,秒回后立刻投入下一局。
他们的物理动线在九十五平米的空间里精密交错,如同两颗搭载了顶级规避算法的卫星,
轨道计算精确到毫米。他在书房,对着二十七寸曲面屏为一场NBA直播嘶吼,捶胸顿足,
宛如亲临现场;她在客厅,陷进懒人沙发里,抱着iPad,
对着屏幕上唇红齿白、动不动就上演“壁咚+强吻+命都给你”三连击的男主角,
发出被苏小糖称为“母胎solo式”的痴笑。饭厅的实木长桌,
是他们每日唯一稳定交汇的“第三空间”。只是这里通常寂静无声,
手机的微光映照着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有筷子触碰骨瓷碗沿的清脆声响,
以及各自耳机里泄露出的、混杂在一起的篮球解说与偶像剧BGM,
构成现代中产家庭餐桌上最典型、也最荒诞的交响乐。
张伟私下跟王大锤吐槽:“李莉看那玩意儿,纯属智商税。那男的,油头粉面,
除了会说‘女人,你这是在玩火’,还会点啥?现实里早因为性骚扰被拘留八百回了!
”王大锤回以坏笑:“咋,比你当年追嫂子时说的‘你这辈子归我管了’还油腻?
”李莉则向苏小糖抱怨:“张伟看的篮球,一群荷尔蒙过剩的肌肉棒子抢一个皮球,
满身臭汗,吵吵嚷嚷,有什么美感可言?”苏小糖一针见血:“你是嫌弃球赛,
还是嫌弃他看球时把你当空气?”对此,
张伟和李莉曾有过一次罕见的、非留言式的、面对面的交流。那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
被长辈问及“怎么还不要孩子”后,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张伟清了清嗓子,
用一种试图展现成熟理性的口吻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互相不打扰,有独立空间,
是现代婚姻一种非常健康、进步的模式。”他甚至还引用了某篇公众号文章的观点,
“保持适度距离,是亲密关系长久的关键。”李莉立刻点头,
语气平和得像在念公关稿:“嗯,我也觉得。清静,自由,挺好。”看,多默契。
连自欺欺人都如此步调一致,堪称灵魂伴侣的另一种演绎。
他们活成了社交媒体上正在被热议的社会学样本——“云端单身”,或者更精准地说,
“伴侣情感失联”。身体距离,
理论上最近可达负十厘米取决于每月例行公事的频率;心灵距离,
隔着一个膨胀中的宇宙,中间充斥着密密麻麻、却无法承载真心话的Wi-Fi信号。
这个家,装修精致,窗明几净,智能家居一应俱全,却像一座运行良好的信息孤岛,
两个岛民各自抱着自己的终端,向虚无缥缈的“云”端发送着无人接收的信号。
2 沉默的积怨当然,这种“和谐”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些微小的尘埃试图撬动这潭死水。
张伟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把穿了一天的袜子团成紧密的球体,
像藏宝一样塞进运动鞋的深处。李莉每次打扫卫生,打开鞋柜的瞬间,
都感觉遭受了一次无形的化学武器攻击,那股混合了汗液与皮革的浓郁气息,
能让她瞬间丧失所有食欲,并产生把张伟连同他的鞋袜一起打包发射到奥尔特云的冲动。
她会强忍怒火,在“家和万事兴”群里留言:“某人的生化武器能不能自行处理掉?!
[发怒][发怒][菜刀]”张伟通常已读,偶尔在几个小时后回一个言简意赅的“哦”,
然后,下次依旧。他的大脑里仿佛有个专门针对袜子的记忆橡皮擦。
李莉则拥有一种奇特的技能——在洗澡后,
能极其精准地将地漏上缠绕的、湿漉漉的长发清理出来,团成一团,然后,
像完成某种神秘仪式般,将它郑重其事地放置在洗手台最显眼的位置。
那团纠缠的、乌黑的、带着洗发水香气的“毛线”,在张伟看来,
无异于对他神经末梢的公然挑衅,是家居环境中的哥特式恐怖。他会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
调至专业模式,找好角度,确保光线能完美勾勒出那团头发的每一丝纹理,
然后拍照发到群里,配文:“请收好你的‘毛线’,谢谢。
”李莉通常会回一个极具表现力的“[白眼]”,
或者偶尔升级为“[微笑][微笑][微笑]”。然后……没有然后。
那团头发会在洗手台上盘踞数小时,直至下一次李莉洗漱时,才被漫不经心地扫进垃圾桶。
这些鸡毛蒜皮,像宇宙中的暗物质,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
并产生着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引力干扰,
让名为“婚姻”的星系运行轨道出现难以察觉的偏差。它们不足以引发一场核战争,
却足以让那层名为“家庭”的玻璃,蒙上越来越厚、擦也擦不干净的灰。
他们也曾有过不是“网友”的时候。那段记忆被尘封在十年前,
像一部画质粗糙却色彩鲜艳的老电影。刚大学毕业,
他们挤在城中村租来的、只有十五平米的小单间里,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穷得月底要靠计算硬币才能吃上一顿麻辣烫,却富得流油——那种油,叫分享欲,
是冒着傻气的、无穷无尽的快乐。张伟会模仿NBA解说员亢奋的腔调,
把李莉投进垃圾桶的废纸团描述成“一记绝杀!来自李莉·乔丹!!球进了!比赛结束!
她做到了!!”李莉则会按着张伟,强迫他看她最爱的《傲慢与偏见》电影片段,
在他假装睡着、鼾声震天时,用发梢坚持不懈地挠他的鼻孔,直到他破功大笑,
求饶着答应陪她看完。那时候,没有高速Wi-Fi,手机还是诺基亚的板砖机,
主要功能是打电话和玩贪吃蛇。他们获取信息靠一份五毛钱的晚报,
娱乐靠一台吱呀作响的二手DVD机。可日子过得挺热闹,
小屋里总是充满了笑声和主要是张伟发出的怪叫声。是从哪一刻开始,
生活悄然“云端化”的呢?或许是从张伟升任项目组组长开始,
没完没了的会议、应酬、KPI压得他喘不过气,
回家成了唯一可以卸下伪装、当一滩沉默的烂泥的时刻。
也或许是从李莉跳槽到那家外企开始,办公室政治、刻薄的女上司、永远也填不满的报表,
消耗了她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回到家的她,只想把自己埋进无脑的甜宠剧里,
暂时逃离现实的苟且。家,从一个充电站,变成了另一个需要耗神应对的战场。
看向对方的眼睛?太累了,那需要调动面部肌肉,需要组织语言,需要共情,需要回应。
不如刷手机轻松,手指一动,海量的、无需动脑的信息奔涌而来,像廉价的精神鸦片,
提供着瞬时却虚幻的慰藉。一次,张伟看着李莉对着平板傻笑,
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久违的冲动,他凑过去,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影子:“这男的画着眼线,
打着耳钉,有什么好看的?弱不禁风。”李莉正沉浸在情节里,被突然打断,
语气像结了冰碴:“比你好看。至少人家情绪稳定,尊重女性。”张伟被噎了一下,
讪讪地缩回脖子:“行,您继续,继续舔屏。
”“总比有些人对着一群满身臭汗的男人抢一个球流口水强,原始又野蛮。”“那能一样吗?
那是竞技体育!是力量、技巧与团队精神的完美结合!是艺术!”“哦,
我这是爱情与梦想的寄托,是精神按摩,比你那个高级。”对话卒。不欢而散。
两人默契地背过身,重新拿起各自的电子设备,熟练地登录各自的“云端”,
继续扮演最熟悉的陌生人。3 大断电,
强制“离线”改变发生在一个闷热得如同巨大蒸笼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预演着某种终结。当时,张伟正经历着精神上的巅峰时刻。
关键球赛,第四节,最后三秒。他支持的湖人队落后一分,球在他偶像詹姆斯手中。
时间凝滞,詹姆斯持球,变向,晃过防守队员,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起跳,后仰,
出手——篮球在空中划出决定命运的、完美的弧线……然后,整个世界,“啪”一声,黑了。
不是电视黑屏,是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
城市背景音里那永恒的低沉嗡鸣消失了,电脑主机风扇的嗡嗡声停止了,
空调外机辛勤工作的震动匿迹了,路由器上那些令人安心的、如同呼吸灯般闪烁的绿色小灯,
全数熄灭。绝对的、纯粹的黑暗,与随之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寂静。“我靠!!
”张伟的怒吼在死寂中炸开,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他几乎要从沙发上弹射起来。
紧接着是李莉带着哭腔的惊呼:“啊!我的剧!男主刚要告白!!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那里刚刚还上演着爱情最甜蜜的瞬间。
两团手机屏幕的幽光次第亮起,像荒原上最后的篝火,
微弱地映照出两张写满了懵逼、茫然和一丝恐慌的脸。“跳闸了?
”李莉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不知道啊。我去看看电箱。”张伟摸索着站起来,
膝盖撞到了茶几角,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好意思叫出声。他在黑暗中蹒跚前行,
凭借肌肉记忆摸到门口的电箱,打开,推上总闸——毫无反应。“不是跳闸。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看看邻居家。”李莉也走了过来。张伟摸索到窗边,
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原本应是灯火璀璨、流光溢彩的城市,
此刻陷入一片沉滞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近处的小区楼房像一个个沉默的黑色巨兽,
远处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摩天大楼,也失去了所有光彩,
如同被废弃的、直插夜空的巨型墓碑。连月亮和星星,都被浓厚的乌云吞噬了。
“好像是……全城停电?”张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从未见过如此彻底、如此庞大的黑暗,仿佛文明在一瞬间被清零。最初的几分钟,
是极度不适的、近乎生理性的焦虑。两个人像被突然扔进真空环境的宇航员,
拿着那两块失去信号、沦为高级手电筒的金属玻璃板,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转圈,坐立难安。
张伟像个偏执狂,反复按着电视遥控器的开关,仿佛只要信念足够坚定,
就能让电力之神回心转意。李丽则疯狂地刷新着微信、微博、豆瓣,
指望能有一格微弱的信号如同诺亚的鸽子,带来外界的信息。无所适从。
巨大的空虚感和焦躁感攫住了他们,像潮水般淹没口鼻。他们惊恐地发现,原来,
离开了网络,他们不仅与世界失联,甚至失去了与自己独处、与对方共处一室的基本能力。
那熟悉的、被数字填满的世界突然抽离,留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精神废墟。
4 烛光里的“重新登录”黑暗和寂静持续发酵,像一坛被迫加速陈酿的老酒,
散发出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最终还是李莉先冷静下来,女性的务实天性在危机中占了上风。
“我记得……我们好像有蜡烛。”她喃喃自语,开始凭借记忆在储物间里翻箱倒柜。
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后,她带着一丝胜利的语气宣布:“找到了!
”那是半包落满灰尘、颜色喜庆的大红蜡烛,还是他们结婚时,
为了营造浪漫气氛买多了剩下的。时光在它们身上覆盖了厚厚的尘絮,
也封印了一段关于甜蜜的回忆。“嗤——”火柴划亮,一小簇跳动的火苗点燃了烛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