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生父亲找到我时,妈妈已经病危。 他开着豪车,西装革履,与破旧的筒子楼格格不入。
“跟我走,我给你最好的一切。”他递来一张金卡。我摇摇头,紧紧握住继父粗糙的手。
那个修了十几年自行车的男人,默默将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我: “去你爸那儿,
他能让你过好日子。” 直到妈妈葬礼那天,
我才发现继父锁在抽屉里的病历—— 肝癌晚期,只剩三个月生命。 而他的存折上,
只剩下52.8元。妈妈又在咳嗽了,一声接一声,闷在喉咙深处,像破旧的风箱,
听得人心头发紧。我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火苗舔着黑漆漆的锅底,药罐子咕嘟咕嘟响,
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潮湿的厨房。“念念,”继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低沉沉的,
“药给我,你去看看妈妈。”我“哎”了一声,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他。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污的蓝色工装,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侧身接过蒲扇时,
手臂蹭过我,掌心那些粗粝的老茧刮得我皮肤微微的痒。他没看我,只盯着那跳跃的火苗,
眉头习惯性地蹙着。这就是我的家。位于这座城市最老旧的筒子楼里,墙壁斑驳,
楼道里永远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空气里混着饭菜、潮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继父在楼下街角修自行车,那摊子支了十几年,我就在这个环境里长了十几年。
我知道我们穷,从周围邻居偶尔投来的目光,从妈妈总是透着疲惫的脸上,
从继父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指甲缝的手上,我都知道。可我从没觉得缺了什么。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辆黑色的、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轿车,像一头误入贫民窟的昂贵野兽,
停在了我们这栋破楼下,引得几个光屁股小孩远远围着指指点点。他从车上下来,西装挺括,
皮鞋一尘不染,站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目光扫过斑驳的楼面,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看起来很年轻,跟继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五官有种陌生的熟悉感。“是念念吗?
”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我不习惯的客气。我愣愣地点点头。“我是……”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是你爸爸,亲生的。”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妈妈隐约提过,我的亲生父亲很早以前就离开了我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我从没想过,
他会是这样一副样子。他跟着我上了楼,逼仄的楼道更显得他格格不入。继父正蹲在门口,
拆卸一个自行车轴承,满手的油污。他看到我们,动作停了一下,什么都没问,
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让开了门。亲生父亲——他让我叫他“林叔叔”——走进我们家。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开裂的墙皮,老旧掉漆的家具,
最后落在里屋妈妈虚弱的咳嗽声传来的方向。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
但那一瞬间的嫌恶,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妈妈撑着想坐起来,被他拦住了。
他坐在妈妈床前那把唯一的木头椅子上,椅子腿有点瘸,他坐下去时微微晃了一下。
他说了很多话,说他在外面这些年,生意做得不错,说他对不起我们母女,说他想补偿。
“念念,”他转向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金色的卡片,递到我面前,
“跟我走吧。爸爸能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好的学校,最好的未来。你不用再待在这种地方。
”那张金卡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我知道,
它能轻易买下我不知道多少件新衣服,能让我去上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学校,
能让我们立刻搬离这个破旧的筒子楼。妈妈治病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
我下意识地看向继父。他不知何时又蹲回了门口,背对着我们,依旧在摆弄那个轴承,
只是动作有些僵,宽厚的背脊绷得紧紧的。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我摇了摇头,
往继父那边挪了一步,离那张金卡远了些。“不。”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就在这里。”林叔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收回了卡片。他走后,
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继父一直蹲在门口,很久都没有动。夜里,我起来上厕所,
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闷着头。听见我的动静,
他慌忙抬手擦了把脸,粗声说:“怎么还没睡?”妈妈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
医院来了几次通知,催缴费用。家里的气氛更加沉闷,像压着一块湿重的棉被。一天晚上,
继父把我叫到他的修理摊前。摊子已经收了,工具归置得整整齐齐。
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信封很沉,硌手。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最大面额是一百,更多的是五十、二十,
甚至还有几张十块五块的。每一张都皱巴巴,带着油污和汗渍的气息,叠得整整齐齐。
我愕然抬头。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头从工装上衣口袋摸出半包劣质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让他那张被生活刻满了风霜的脸显得有些模糊。“拿着,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去找你……你林叔叔。”“我不去!”我像被烫到一样,
想把信封塞回去。他的手挡了回来,粗糙得像砂纸,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听话!
”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焦躁,“跟着他,你能过好日子!
能念好大学!你妈……你妈也能用上更好的药!守着我这个修破车的,有什么出息?
难道让你一辈子待在这破楼里吗?”他的眼睛在烟雾后面看着我,里面有红血丝,
有一种近乎痛苦的坚决。“他有钱,他能给你一切。”他重复着,像是要说服我,
也像是要说服自己,“走吧。”信封攥在我手里,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滚烫滚烫的,一直烙到我心里。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我还是没有立刻去找林叔叔。我把钱收了起来,想着再等等,
也许妈妈能好起来呢?但妈妈没有好起来。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葬礼是林叔叔出钱办的,体面,却透着一种与我无关的疏离感。
继父穿着唯一一套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人群边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像一座沉默的山。
林叔叔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忙前忙后,周到得体。忙完妈妈的丧事,
回到那个空荡荡、仿佛瞬间失去所有温度的家,我心里堵得难受,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走进了继父的房间——那其实不算个房间,只是用帘子在阳台隔出的一块地方。
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工装洗得发硬,整齐地挂在墙角的铁丝上。
床底下放着他修车的工具箱,擦得锃亮。靠墙那张破旧的木头书桌,抽屉上了锁。
我本来是想着找找有没有妈妈的照片,或者别的什么念想。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
看着那个老式的黄铜锁。我知道钥匙在哪——妈妈以前说过,在左边抽屉的底面,
用胶布粘着。我摸到了钥匙,冰凉的。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
抽屉里东西不多。最上面是一个深红色的、硬皮的小本子。我拿起来,
翻开——“集市肿瘤医院”。患者姓名:李国强继父的名字。
诊断意见:肝细胞癌晚期。建议:姑息治疗。日期,是三个月前。我呼吸一滞,
手指颤抖着往下翻。下面是一张折起来的纸,展开,是存折。最近一笔取款记录,
是取出所有的余额,只剩下最后一行冰冷的数字:52.8元。那一刻,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窗外的雨声,邻居的吵闹声,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只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撞击着耳膜。肝癌晚期。三个月前。
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他才会那么急切地,几乎是粗暴地,
要把我推给我的亲生父亲。用他攒了一辈子、皱皱巴巴的血汗钱,
把我推向他认为的“好日子”。而他给自己留下的,是病痛的折磨,
和仅够买几顿最便宜饭菜的52块8毛。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存折和沉重的病历,指节泛白。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眼前那串数字。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喉咙里堵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酸楚和疼痛。原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推我离开的时候,
是在把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也一并推了出去。我拿着那本病历和存折,冲出了家门。
雨还在下,细密冰冷,打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我跑得很快,不顾一切,
胸腔里像是要炸开。我要去找他,找到那个一声不响,准备独自走向生命尽头的男人。
我知道他会在哪里。这个时间,他一定在街角的那个修车摊。雨水模糊了视线,我摔了一跤,
膝盖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但我顾不上,爬起来继续跑。转过街角,远远地,
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支着破旧遮阳棚的摊位。他果然在那里。不是坐在小马扎上,
而是蜷缩着,侧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体佝偻成一个痛苦的弧度,
双手死死地抵在腹部旁边。他闭着眼,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
额头上沁出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紧咬着牙关,
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着的、破碎的呻吟。他甚至没有力气呼救,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呼救。工具箱翻倒在一旁,几件常用的扳手、钳子散落在他手边,
仿佛他是在工作时,剧痛突然袭来,让他瞬间脱力,倒了下去。“爸——!
”我听到一声嘶哑的、几乎不像是自己声音的哭喊,冲了过去,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身边。
雨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裤子,冰冷的寒意直往骨头里钻。我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又不敢,
生怕加重他的痛苦。他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那双总是沉默着、承载了太多生活重量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
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对疼痛的忍耐。他看到我,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嘴唇翕动着,
想说什么,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泪水决堤般涌出,“为什么……”我把手里紧紧攥着、已经被雨水打湿皱巴的病历和存折,
举到他眼前。他看到了。那双灰败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阵剧烈的波动,
是秘密被撞破的慌乱,是无措,然后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他看着我,
目光艰难地在我脸上聚焦,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立刻读懂的情绪。他抵在腹部的手,
手指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想做点什么,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看着我,眼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滚落下来,
迅速混入脸上的雨水里,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他的嘴唇又动了一下,这一次,
我依稀辨认出了那无声的字形。像是在叫我的小名。“念念……”又像是在说。
“对……不起……”周围开始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雨声,人声,
混成一片模糊的喧嚣。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躺在这冰冷雨地里的身影,
和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我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套,徒劳地想盖在他身上,
为他挡住一点风雨。我握住他一只冰冷僵硬、沾着油污和雨水的手,
用我两只手紧紧地包裹住,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我的手,
和他那双修了十几年自行车、布满厚茧和冻疮、如今连蜷缩都困难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爸……”我俯下身,靠近他,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我哪儿也不去。
”我一字一句,对着他,也对着自己说,“我陪着你。”他的眼睛看着我,瞳孔微微震颤着。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嘈杂的雨幕。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继父抬上担架,
他的身体在移动中因剧痛而微微痉挛,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
但他始终紧咬着牙关,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翻涌着痛苦、狼狈,
和一丝被我看穿秘密后的无措。我紧紧跟着担架,浑身湿透,冰冷黏腻的衣服贴在皮肤上,
却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心里只有一片灼烧般的焦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病历和存折,
纸张边缘已经被我捏得稀烂,那上面的数字和诊断,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林叔叔闻讯赶来了医院。他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
出现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人来人往的急诊大厅里,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眉头下意识地皱起,脱下大衣想披在我身上。“念念,
你先跟我回去换身衣服,这里……”我猛地侧身避开,他的动作僵在半空。“他需要手术,
需要治疗。”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因为刚才的哭喊和寒冷而沙哑,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需要钱。”林叔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看了一眼抢救室紧闭的门,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
但很快被一种理性的、近乎冷酷的神色取代。“念念,他的情况……我是说,李师傅的情况,
晚期,而且已经扩散了。最好的专家也未必有办法,手术和后续治疗,意义不大,
只是延长痛苦,而且费用……”“他有钱!”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引得旁边几个等候的家属侧目。我把手里皱巴巴的存折猛地拍在旁边冰冷的金属座椅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有五十二块八毛!这就是他所有的钱!
他把所有的、皱巴巴的、带着油污的钱都塞给我,让我去找你过好日子!
他自己留着这五十二块八毛等死!”我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我倔强地瞪着林叔叔,不让自己移开视线。
林叔叔看着那张存折,看着上面可怜巴巴的余额,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