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贝岭的二手神明
那是我来到深圳的第三天,银行卡里还剩下西千一百块。
房东是个精瘦的潮汕男人,收钱时露出的金牙闪着实际的光芒:“呢度係深圳,揾食就要快。”
——这里就是深圳,找饭吃就要快。
我的行囊简单:几件衣服,一包家里带的腊肉,还有一本皱巴巴的《深圳求职指南》。
房间小得转身都困难,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夫妻夜间的私语和清晨的咳嗽声清晰可闻。
唯一的小窗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对面瓷砖的纹路。
但我不在乎。
我是来搞钱的,不是来享受的。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找工作。
《求职指南》早己过时,我下载了所有招聘APP,海投简历。
大专学历像一道无形的天花板,把我压在流水线操作员、快递分拣、餐厅服务员的职位上。
面试了几家,不是工资太低(“包吃住月薪三千八”),就是要求太高(“能接受日夜倒班且每月休两天”)。
第七天,我在巷口买肠粉时,注意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手写广告:“高薪诚聘送货员,日结,要求熟悉本地路线,能吃苦。
面议。”
下面留了个地址:靖轩实业公司,就在黄贝岭村深处。
按照地址寻去,那是一家藏在自建楼一层的门店。
卷帘门半开着,里面堆满纸箱,一个穿着人字拖的中年男人正在泡功夫茶。
“进来饮杯茶啦。”
他招呼我,手腕上的檀木珠串随着动作滑动。
他就是勇哥。
知道我来意后,他没看我的简历,只盯着我的眼睛:“呢度係深圳,乜嘢都讲求效率同门路。
送货,不只是体力活,更要识得睇路。”
他给我开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跑得好,月入能过万。
我心一横,接了这活。
头几天,我跟着老员工阿斌熟悉路线。
电单车是公司配的旧车,电池总在半路***。
我们要送的都是小件货品,用牛皮纸袋或黑色胶袋仔细包好,送往遍布罗湖和福田的各个指定地点:有时是便利店柜台后,有时是写字楼消防通道的储物柜,偶尔是公园长椅下。
对方从不露面,我们送到即走,拍照为证。
“别问是什么,也别多想。”
阿斌吐着烟圈告诫我,“我们就是零件,深圳这部大机器里的零件。
零件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运转。”
我隐约猜到这些“货”并不简单,但勇哥日结的现金,和迅速鼓起来的钱包,让我选择了沉默。
在深圳,搞到钱就是硬道理。
首到那个雨夜。
货主要求必须在十一点前送到凤凰路某家KTV的后门。
雨大得像是天漏了,电单车在积水的路上艰难前行。
为赶时间,我拐进了一条无名小巷。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一颠,后座捆扎的纸箱摔落在地,裂开了口。
雨水迅速打湿了里面的东西。
那不是我以为的手机配件或山寨耳机,而是一尊尊用泡沫包着的神像——小巧的镀金关公、慈眉善目的陶瓷观音、还有几尊我叫不出名字、面目奇异的神佛。
它们散落在污水里,沉默地看着我。
我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捡起来,用雨衣胡乱擦干,重新塞回箱子。
心跳如鼓。
送这些神像,为何要如此鬼祟?
交接过程异常顺利。
KTV后门阴影里,有人沉默地接过箱子,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摸厚度,远多于平时。
回到住处,我躺在隔音很差的床上,听着雨声和隔壁的电视声,毫无睡意。
那些在污水里看着我的神像的眼睛,总在我闭上眼时浮现。
第二天我去找勇哥,旁敲侧击地问起昨晚的货。
他泡茶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了,金牙闪亮:“后生仔,在深圳,人人都有秘密,人人也都拜神仙。
有人拜赵公明,求正财;也有人拜偏财神,甚至拜‘鬼财神’。
需求不同嘛。
我们呢,就是满足市场需求。
你话係唔係?”
他给我斟上浓得发苦的凤凰单丛,“做好你份工,赚好你嘅钱,其他嘢,唔该你唔好问。”
我明白了。
我运送的不是普通货物,而是某种地下化的信仰交易,是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下的毛细血管,负责输送隐秘的祈愿与不安。
我的高薪,源于此地的迷信和恐惧。
此后,我刻意留意。
发现深圳的“神仙”市场庞大得出奇。
写字楼里的白领在求桃花运的狐仙牌;创业公司老板请貔貅镇宅;更有甚者,会供养一些来源不明、据说“力量强大”但需用特殊方式“供奉”的阴神。
它们不能见于光天化日,只能在夜幕掩护下,通过我们这样的网络流转。
我成了二手神明的摆渡人。
我熟悉了每条捷径,每个隐蔽的交接点。
我见过在豪华别墅区后门,焦急等待“转运物”的保姆;也见过在凌晨的街头,用颤抖的手接过一尊据说能“咒杀”商业对手的邪神像的小老板。
他们的脸上,交织着贪婪、恐惧和最后的希望。
深圳速度裹挟着所有人疯狂向前,得失成败瞬息万变。
巨大的不确定性催生了巨大的迷信温床,需要无数的神佛来安抚焦虑的灵魂。
而我只是链条末梢那个无声的传递者,沾着一手香火和铜臭的气息。
那天,我给一个城中村握手楼里的住户送一尊“五鬼运财”像。
开门的是个憔悴的年轻人,眼里的血丝和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身后是逼仄的房间,电脑屏幕上还闪着K线图。
他递过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时,手在抖。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他几乎是啜泣着跪下的声音。
我站在楼外,深圳初夏的闷热空气黏在皮肤上。
远处,地王大厦的尖顶在夕阳下反射着冷酷的金光。
一阵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我,和那个年轻人,和这座城市里无数像我们一样的人,怀揣着“搞钱”的简单梦想扑进来。
我们以为靠努力、精明、甚至一点点运气就能成功。
却最终,有人跪倒在一尊来路不明的神像前,有人则在泥泞的巷子里为这些神像奔波。
我们都在这条巨大的食物链上,用各自的方式,供奉着名为“深圳”的神明。
它是否真的能赐予我们想要的,没人知道。
手机响起,是勇哥发来的新订单列表。
我深吸一口气,发动了电单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搞钱的路还长,我的电瓶电量还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