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到横镇一九八二年秋，横镇影视城刚立起两道仿古城门。青石板路还没铺齐整，
压路机停在半道，扬起灰尘在夕阳里打转。桃桃攥着包袱角，站在片场外围的铁丝网前。
包袱里裹着两件洗褪色的衣裳，还有张写远房表叔地址的纸条。她站三个钟头，
直到片场收工。一个穿旧军装戏服的男人掀帘出来。桃桃递过纸条。
男人瞥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嗓门扯得很响。“刘富贵？早不在啦！上个月就去广州挣大钱。
”桃桃没动弹。男人啧一声，指西边：“去工棚找李大力，专管群众演员。
”西边工棚用油毡布搭顶，漏风。七八个男女围坐啃馒头，当中汉子正念名单。桃桃挪过去，
扯他袖口。李大力转头。小姑娘头发枯黄，脖颈细得能瞧见青筋。她递纸条的手有冻疮。
“刘富贵是我表叔。”李大力展开纸条，眉头拧紧。旁人哄笑：“又来个吃白食的！
”桃桃缩肩膀。李大力瞪他们，蹲下来平视她：“你叫桃桃？”她点头。肚肠咕噜响。
李大力掰半块馒头塞她手心，起身拍板：“今晚睡女工那屋。”满座哗然。
胖婶摔搪瓷缸：“自个儿都穷得叮当响，还捡丫头片子！”“就是！明天拍攻城戏，
五十人只要二十，哪顾得上拖油瓶？”桃桃蜷在条凳角，指甲抠进馒头渣。李大力挥开众人，
扯她到棚外：“天亮送你去救济站。”女工棚有六张板床。桃桃分到靠门破褥子，
夜风往缝里钻。她闭眼，看见漫天箭雨。惊醒时天还墨黑。她摇醒李大力：“叔，
今日拍戏要当心。”李大力困得含糊：“啥？”“戴红巾的会摔跤，你莫要站他左边。
”片场尘土呛人。导演举喇叭喊“冲啊”，二十个群演扛假兵器狂奔。李大力记着桃桃话，
刻意落后半步。前头戴红巾的刚踩上云梯，木梯突然断裂。那人直直栽下，
擦着李大力的左肩砸进草堆。场务冲过来骂：“李大力！你愣着干啥？”李大力扶起伤者，
手在抖。收工时，副导演突然拍他肩：“明天有句台词，『将军，城门破了』，记住没？
”回工棚时，李大力揣着多领的五毛钱台词费。胖婶凑近：“听说你走运了？
”桃桃蹲在棚外洗菜叶。李大力盯着她瘦棱棱的脊梁骨，把怀里馒头全掏出来。夜更深。
桃桃在霉味里睁眼。窗棂外，李大力和胖婶争执。“留不得！王会计说上头要清闲杂人。
”“娃能占多大地方？”“你当她真能掐会算？巧合！”虫鸣扎得耳膜疼。
桃桃把冻疮的手缩回袖管，摸到包袱里半块馒头——李大力偷偷塞的。月光漏进油毡布破洞，
照见墙角蜘蛛网。她听见李大力沉重的脚步停在门外，没进来。2 第一个梦天未亮，
工棚已躁动。李大力系紧戏服腰带，将桃桃安置在道具箱旁。“待着别走动。
”桃桃攥着昨夜剩的半块饼。场务扛木架经过，踢起黄尘。她眯眼，
望见西边天际泛着不寻常的灰白。张导坐在监视器前揉眉心。这部《烽火情缘》拍得磕绊，
资金见底，制片方日日催进度。“导演，群演到位了！”李大力握着长矛站队尾。
桃桃蹭过来扯他衣角：“叔，要落雨。”场务老陈听见嗤笑：“日头旺着呢，小丫头懂啥？
”桃桃指向堆在露天的摄影器械：“罩布不够厚。”张导抬头看天。湛蓝如洗。
他挥手：“抓紧拍第38场！”午后闷热异常。桃桃蹲在槐树下，看蚂蚁成队迁巢。
她跑到配电箱前对电工说：“插头要溅水。”电工正嗑瓜子，吐掉壳：“边儿玩去！
”申时三刻，西天骤暗。场记刚喊“第42场第三次”，豆大雨点砸下。狂风卷起沙土，
露天器械区传来惊呼。“快抢机器！”人群乱窜。张导抓过塑料布冲过去，
忽见器械早已罩得严实。桃桃踮脚给最后一台摄像机搭上油布。李大力奔来抱走桃桃。
雨幕里，张导掀开油布检查设备——全数完好。老陈抹着满脸水嚷：“邪门！
那小丫头晌午就念叨下雨！”雨歇时，制片主任拍着胸脯清点损失。张导寻到工棚，
见桃桃在补李大力戏服的裂口。“你怎么知道要下雨？”桃桃针线不停：“梦里见过。
”“还梦见什么？”“梦见《烽火情缘》会在中央台放。”针尖穿透粗布，“很多人看。
”张导怔住。这部戏确在争取央视播出，但希望渺茫。三日后，通告栏贴出选拔配角告示。
李大力蹲在棚外抽烟。桃桃挨着他坐下：“叔去试镜匣店老板。”“我哪会演戏？
”“台词就两句：『这匣子装过前线捷报』。”选拔处在旧礼堂。副导演叼烟打量排队的人。
李大力磕绊念完词，副导演挥手：“下一个！”桃桃突然从门后钻出，
朝评委席鞠躬：“捷报是红头文件，应当双手捧。”副导演愣神。
张导从幕后走出：“你教他的？”“梦里见过这幕戏。”桃桃指向道具匣，
“真匣子该有弹痕。”道具组面面相觑——木匣内侧确有两处凹痕。当夜，
李大力接到通知：出演匣店老板，戏份三场，酬劳翻倍。消息炸开工棚。
胖婶塞给桃桃两个煮鸡蛋：“丫头帮我算算，明天能抽到好签不？
”桃桃摇头：“我只做预知的梦。”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昨天那场雨真神了！
”“老陈说要不是你，设备全得报废！”桃桃缩到李大力身后。张导立在棚外阴影里，
看那小姑娘被群演们塞满零嘴。他转身对助理说：“查查这孩子来历。”月光洒满女工棚时，
桃桃从枕头下摸出半块饼。同铺的林阿姨翻身：“想家啦？”桃桃摇头。
她早记不清父母模样。“张导好像很看重你。”林阿姨给她掖被角，“明天拍刑场戏，
带你去瞧热闹。”刑场戏在古城楼拍。桃桃坐在石阶上，看李大力穿破袄戴木枷。开拍前，
场务搬来铁链镣铐。桃桃突然站起：“锁头是坏的。”道具师不耐烦：“崭新的！
”“会松脱。”张导示意暂停。检查发现锁簧确实卡死。换备用锁后，
他蹲下来平视桃桃：“今天还梦见什么？”桃桃望向架在高处的摄影机：“机器会晃。
”摄影师当即检查三脚架——云台螺丝松动了。收工时，
制片主任凑近张导：“听说那孩子有点门道？”晚霞染红工棚。
李大力把新领的酬劳码在床板下，桃桃整理着众人送来的旧衣。“叔，
明天别接城西酒馆的戏。”李大力系钱袋的手停住：“为什么？”“会吵架。”次日午间，
城西剧组果然爆发争执。两个群演为抢镜头大打出手，戏服撕破三套。张导站在监视器后，
看桃桃帮场记整理台词本。风吹散纸页，她总能准确捡回顺序。“桃桃。
”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关于我的戏，还梦到别的吗？”桃桃抬头。远处，
李大力正被武行师傅叫走试新戏。“会得奖。”她声音很轻，“但要先改结局。
”张导瞳孔微缩——剧本结局正是他与制片方争论的焦点。场务突然大喊：“李大力！
威亚组缺人，过来搭把手！”桃桃揪住张导衣角：“别让我叔去。”“为什么？
”她嘴唇发白，眼底浮起恐惧。“钢索要断。”3 小锦鲤之名钢索断裂声像爆竹炸响。
威亚组乱成团，李大力僵在原地——他原本该站的位置，此刻堆着断裂的钢索和碎木箱。
张导推开人群冲过来，攥住桃桃肩膀的手在抖。“你提前知道？”桃桃点头，
指向三米外的地面。那里散着本场记板，记录着原定走位。
场务老陈抹着冷汗跑来：“查清楚了！是二手钢索，磨损严重。”李大力抱起桃桃，
胸腔剧烈起伏。武行师傅捡起断索喃喃：“要是人在上头……”收工后，
道具组开始全面检修。桃桃坐在服装间矮凳上，看林阿姨熨烫戏服。“丫头，
听说你今天又显灵了？”桃桃摆弄着旗袍盘扣：“只是做梦。”林阿姨关掉熨斗，
从铁皮盒取出水果糖：“往后谁要欺负你，来找阿姨。”月光漫进窗时，
李大力带着酒气回来。他往桃桃怀里塞了包鸡蛋糕，蹲下来平视她：“往后这种事，
要提前说。”“说了你们不信。”李大力噎住。确实，若非亲身经历，谁信六岁孩童话？
第二日清晨，工棚外聚着不少人。场记小赵搓着手问：“桃桃，今天拍街景戏，会顺利不？
”胖婶挤开他：“先给我算算！我家那口子要换工作……”桃桃缩回李大身后。
张导的助理拨开人群：“导演请孩子去试镜处。”《烽火情缘》剧组正在选小演员。
副导演指着穿洋裙的女童：“这是投资方推荐的。
”桃桃突然扯张导袖口：“她头上蝴蝶结会散。”拍摄第三镜时，水晶发夹突然崩开。
女童哭闹不休，戏被迫中断。张导把桃桃举到监视器前：“你怎么总知道？
”“梦里见过很多次。”此后数日，桃桃的预知接连应验。她提醒灯光师避开漏电的线路，
告知化妆师备用粉扑被老鼠咬破。场务们开始主动给她塞零食，
群演争相让她碰自己的通告单。“小锦鲤”名号传开了。半月后，
《春江水暖》剧组慕名而来。制片主任直接找到工棚：“让孩子在我们戏里客串个福童，
就扫院子镜头，给十块钱！”李大力尚未开口，西边剧组也派人来：“我们给十五！
只要在茶馆戏里坐一桌！”桃桃被争来抢去。林阿姨连夜给她缝制新衣裳，叮嘱：“别累着。
”这日拍祠堂群戏。桃桃穿着红棉袄坐在门槛上，本该说句“祠堂漏雨”。
开拍前她突然站起：“供桌会塌。”道具师不信：“今早刚加固！”桃桃坚持要换位置。
张导示意暂停。众人检查供桌，发现桌腿已被白蚁蛀空。场务老陈竖起大拇指：“神了！
”收工时，几个陌生面孔拦住李大力。为首戴鸭舌帽的递烟：“让孩子跟我们走趟？
城南有个开业典礼……”李大力护住桃桃：“她不搞这套。”当夜，桃桃发起低烧。
林阿姨用湿毛巾敷她额头，听见梦呓：“道具间……红箱子……”次日清晨，
道具组嚷嚷丢东西。场记满世界找民国时期的婚书。
桃桃虚弱地指指道具间角落：“红木箱夹层。”婚书果然在那。众人哗然。
张导召集剧组开会：“往后每日拍摄计划，先让桃桃过目。”这决定引起编剧不满。
穿中山装的老先生摔剧本：“胡闹！艺术创作岂能听孩童妄言？
”桃桃仰头看他：“您第三页改过两次。第一次写私奔，第二次写殉情。
”编剧愣住——这确实是他废弃的初稿。暮色四合时，桃桃坐在堆满礼物的床铺前。
有麦乳精，有花手帕，还有半包大白兔奶糖。李大力蹲在门口补鞋，
突然问：“明天《秦淮景》剧组邀你客串，去不去？”桃桃摇头。
她记得梦里那剧组会因资金问题停拍。林阿姨掀帘进来，举着件水红色连衣裙：“快试试！
服装组特意给你改的。”桃桃换衣服时，听见窗外议论。
“听说连电视台都知道咱这儿有个小神仙？”“刚看见制片主任带领导来考察……”夜渐深。
桃桃被噩梦惊醒，冷汗浸湿鬓发。她摇醒林阿姨：“道具枪要出事。
”月光照见墙上的钟——凌晨三点二十分。4 危机显现枪声炸响时，道具组乱作一团。
老陈攥着冒青烟的驳壳枪，脸色煞白。桃桃被李大力护在身后，
盯着嵌入墙壁的铅弹——原本该射向演员胸口。张导夺过道具枪检查，发现撞针异常突出。
他转向桃桃：“你几点做的梦？”“凌晨三点二十。”场记核对时间表，
那正是道具组开始装填空包弹的时刻。编剧拂袖而去：“荒唐！
难道往后每把枪都要孩子摸过？”制片主任匆匆赶来，把张导拉到角落：“投资方要撤资。
”《烽火情缘》拍摄进度过半，账上资金所剩无几。
制片主任揉着太阳穴：“台里说战争题材过时了，要砍掉后面十集。
”李大力正在帮武行收拾器材，闻言愣住。桃桃扯他衣角：“叔，我们不走。
”张导蹲下来平视桃桃：“你梦到这部剧的结局了吗？”“梦到很多人看电视。
”桃桃声音很轻，“有外国人来买片子。”制片主任苦笑：“孩子不懂事，
现在形势明摆着……”当夜，工棚里议论纷纷。
胖婶边缝补戏服边嘀咕：“听说导演要裁减群演戏份？”“何止！主角的战场戏都删了五场！
”桃桃坐在门槛上剥煮鸡蛋。场务小赵蹲过来：“小锦鲤，你说这戏真能播吗？”“会获奖。
”“什么奖？”桃桃摇头。月光照见她眼底青灰。次日，撤资消息正式公布。剧组陷入停滞，
群演开始另寻出路。李大力接到新剧组邀约，收拾行李时被桃桃按住包袱。“叔，再等三天。
”“等什么？下月房租还没着落！”张导坐在空荡的拍摄现场，看场工拆卸布景。
桃桃挨着他坐下：“结局不该这样改。”“你看到什么？”“原来那个更好。戴勋章的老人，
在火车站找人的结局。”张导指尖微颤——那是他被编剧否定的初版结局。谣言在午后传开。
有人说桃桃的预知纯属巧合，更多人说她是不祥之人。
胖婶在食堂大声议论：“自从那丫头来了，大事小事不断！”林阿姨摔了饭盆：“忘恩负义！
要不是桃桃，你们早被塌方埋了！”桃桃缩在服装间角落，听见外面争执。李大力推门进来，
手里攥着新剧组的合同。“城南《秦淮景》缺武指，月薪八十。”“不能去。
”桃桃盯着他鞋面的污渍，“那剧组会解散。”李大力叹气。积蓄见底是事实。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电视台突然来人考察，指名要看《烽火情缘》样片。放映结束，
领导握住张导的手：“战争题材要创新，这个火车站寻亲的结局很好。
”张导怔住——他今早刚安排补拍这个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