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歪在铺着银鼠皮褥的楠木大榻上,手里捏着贾敏寄来的信笺,旁边琥珀刚沏好的老君眉还冒着热气。
宝玉半窝在她怀里,手里捏着个蜜饯果子,正听祖母讲古。
王夫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捻着佛珠,目光落在膝上的经卷上,神色平和。
邢夫人坐在另一旁,手里捏着帕子,凤姐则站立侍候,鸳鸯站在贾母榻边,给和田白玉茶盏续着热水,琥珀则在一旁整理着刚熨好的绸缎。
“近日服了名医的方子,咳嗽己止,夜里亦能安寝,夫君外放事宜己妥,官船定于三日后启程,行程从容,船上所需皆己备齐,无需挂虑。
燕京至扬州虽隔运河,然冬月水程风劲,往返需耗旬日,既扰家中事务,亦恐劳烦来人奔波受冻,得不偿失。
黛玉年纪尚幼,离不得母亲身边,暂不送京。”
一个叫珊瑚的大丫鬟在读着这个信,先时贾母要珊瑚读信时指尖还带着几分急切,听到“近日服了名医的方子,咳嗽己止,夜里亦能安寝”时,嘴角抿出的笑意,对着邢,王夫人:“能好就好,免得我日夜惦记。”
可当听到“黛玉年纪尚幼,离不得母亲身边,暂不送京”时,那点笑意瞬间淡了,王夫人见贾母神色不虞,忙上前笑道:“老太太放宽心,姑太太身子好了比什么都强,黛玉姑娘在身边养着,自然比在咱们这儿自在。
等开春了,姑太太身子再养得结实些,说不定倒愿意送姑娘来住些日子呢。”
她说话时规规矩矩,眼神落在贾母鬓边的赤金镶玉抹额上,没有半分逾矩,心里却暗忖:不送黛玉来也好,省得府里又多桩要操心的事,老太太若真念着,往后多寄些东西过去也就是了。
王熙凤,刚听王夫人说完,便凑到贾母榻边,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哎哟老祖宗!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姑太太身子痊愈,黛玉姑娘又能在跟前承欢,这才是最圆满的。
咱们原是怕姑太太一个人带着姑娘吃力,才盼着接姑娘来,如今姑太太身子硬朗了,姑娘在自家跟前,吃穿用度哪样不贴心?
比在咱们这儿还自在呢!”
她说着,伸手给贾母掖了掖榻边的锦被,语气热热闹闹的,只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了然——她原还想着黛玉来了,能讨老太太欢心,如今虽不能,却也省得应付府里又多出来的姑娘排场,倒也省心。
邢夫人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帕子,见王熙凤说完,才慢悠悠开口:“老太太说得是,姑太太身子好就好。
往后多通些书信,知道她们娘俩安好,咱们也就放心了。”
她话不多,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应和着众人,心里却没太多波澜——黛玉来与不来,于她这大太太而言,不过是府里多个人少个人的差别,犯不着挂心。
众人说着话时,贾母己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目光落在风黑漆象牙雕芍药插屏上,缓缓道:“罢了,敏儿自有她的打算,咱们且等着就是。
琥珀,去账房支些东西,给敏儿寄过去,就说我惦记着她们娘俩。”
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只是那握着茶盏的手,却比刚才更紧了些。
窝在贾母怀里拱着的贾宝玉听到外甥女这几个字连忙从贾母怀里探出头来。
贾母一听宝玉的声音,便哄着说“你姑妈有个女儿,你的表妹,她名字呀也跟你一样,正正好凑在一块儿是两个玉。”
宝玉一听,“老祖宗,老祖宗,妹妹长什么样阿,什么时候把妹妹接过来呀?”
贾母先是被他闹得笑出声,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你这猴儿,听见点风声就急得不行!
林妹妹是你姑母的心头肉,得等你姑母身子大安了,才好商量接来的事。”
“哎哟我的宝二爷!
还没见着林姑娘就先惦记上了,这心可真细!
虽说我也没亲眼见过,但前儿听老祖宗跟太太们念叨,说林姑娘生得那叫一个俊,身段儿又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纤秀,穿件素净衣裳都雅气,你想啊,能让老祖宗这般挂心的姑娘,模样还能差了?
保管等见着了,你得比听我这话还欢喜呢!
要不要我再说说老祖宗提过的林姑娘的性子,让你更盼着见她?”
王熙凤笑嘻嘻的打趣,贾母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原就想借黛玉牵住林家,正说着,贾政掀帘进来,刚听完宝玉的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厉声斥道:“混帐东西!
整日里不想着读书进学,倒惦记着接什么妹妹来玩!
林家是书香门第,若让姑太太知道你这般顽劣,岂不让人笑话?”
他声音洪亮,吓得宝玉立刻松了手,缩在贾母身后不敢作声。
贾母眉头瞬间蹙起,见宝玉被吓着,忙护在他身前,对贾政道:“宝玉不过是想多个伴儿,你何必这般动气?
小孩子家的话,当不得真。
接林姑娘的事,我自有分寸。”
说着说着语气沉了下来:“倒是你又不知在跟谁动气,倒把火气撒到我孙儿头上了!”
贾政连忙告错。
待贾政负气走后,贾母拍了拍怀里宝玉的背,目光恰好落在一旁的邢夫人身上。
贾母扫了她一眼,明知故问:“赦儿呢?
这个时辰,该来给我请安了。”
邢夫人忙垂手回话:“老爷……老爷说昨夜歇得晚,今晨身子沉,便没过来。
此刻还在屋里歇着,让我替他给老太太请安。”
“歇着?
我看他是在外面鸣花宿柳,把家都忘了!”
贾母猛地拔高声音,茶盏被扫得斜了斜,茶水洒在描金桌布上,“看看我的两个好儿子,宝玉不过是盼着姊妹们热闹,贾政就摆出严父架子训话,他倒好,整日在外头风流快活,连晨昏定省都懒得露面!”
王夫人轻声劝道:“老太太息怒,大哥许是真的累了,再说宝玉那边,我回头也劝劝政老爷,别总动气。”
劝?”
贾母瞪向邢夫人,语气里满是失望,“该劝的是大太太!
他在外头荒唐,大太太就眼睁睁看着?
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如今倒让我这老婆子替你们操心!”
邢夫人被骂得头也不敢抬,王夫人也不敢再劝,只悄悄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后厨端碗清心茶来。
宝玉听得心头发紧,攥着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