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格子间里的困兽
高明坐在其中，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精密仪器的铆钉，冰冷，僵硬，且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指尖残留着长期握枪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只感到一种陌生的虚浮。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扭曲、变形，字符像一群蠕动的黑色蚂蚁，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和专注力。
“哒…哒…哒哒…”隔壁工位，小王敲击键盘的节奏又快又碎，像一挺射速极快但毫无威慑力的BB枪。
远处，打印机发出沉闷的***，吞吐着雪白的、带着热度的纸张。
电话***、压低的笑语、鼠标点击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恒定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白噪音，将他紧紧包裹。
窒息感。
如同无形的湿毛巾捂住了口鼻，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常更多的力气，吸入的却仍是那陈腐的、缺乏生命力的空气。
他下意识地松了松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但那铁箍般的束缚感并非来自布料，而是源于这西壁之间的逼仄，这日复一日的重复。
他的目光掠过电脑屏幕上方，那是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蒙尘，无精打采。
它的绿色，是一种被圈养的、病态的绿，与记忆中的那片汹涌澎湃、吞噬一切的原始绿海，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
——轰！
一声剧烈的、几乎震碎耳膜的爆炸声猛地炸响在脑海！
眼前的格子间瞬间褪色、碎裂、被炽热的火焰和翻滚的烟尘取代。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硝烟和泥土的辛辣气味，真实得让他几乎要俯低身体。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滚烫的枪身，感受到后坐力撞击肩胛的闷痛，听到战友在爆炸间隙短促有力的吼叫和通讯器里嘶哑的指令。
“鹰巢！
鹰巢！
猎犬报告！
三点钟方向！
压制！”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泵出的都是滚烫的、活着的血液。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尖叫，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危险的气息，判断着每一秒生死的距离。
他是刀锋，是子弹，是丛林里最危险的猎食者，与死亡共舞，却无比清晰地感知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高哥？
高哥！”
一个声音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幻听消失。
爆炸声、枪声、战友的呼喊潮水般退去。
眼前依旧是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依旧是那蠕动的表格，依旧是小王那张带着些许困惑和小心翼翼的脸。
“高哥，经理让你把上周的运营分析报告赶紧发过去，会议快开始了。”
小王指了指他黑屏的手机，“刚打你电话没接。”
高明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虚无。
他动了动鼠标，屏幕亮起，照亮他古井无波的脸，只有那双深邃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及时敛去的、属于战场的锐利与野性，与这身笔挺却束缚的衬衫格格不入。
他点开报告文档，手指重新放回键盘。
麻木感再次袭来，更沉重，更粘稠，如同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沼。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拔掉了獠牙、磨平了爪子的困兽，被困在这光亮整洁的现代化囚笼里，每日表演着温顺与服从。
曾经的硝烟与热血被恒温空调吹散，曾经的生死与共被KPI和月度报表取代。
他在这里，呼吸着，存在着，却仿佛能听到生命正一点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精美的壳里流失。
指尖落下，敲下的不是一个字符，而是一声无声的、压抑在胸膛深处的咆哮。
他目光扫过那份即将送出的、无关痛痒的报告，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翻滚的雨云、嗅到了原始丛林中腐叶与生机交织的浓烈气息、感受到了雪山顶峰刮过皮肤的、如刀锋般的冷风。
格子间的空气，愈发令人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