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窗外屋檐偶尔滴落的、迟来的雨珠砸在泥地上的“嗒…嗒…”声,单调而冰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这凝固般的沉重几乎要将人压垮之际——屋外,院门响起了动静。
“爷爷!
我今天捡了好多好多蘑菇!
煮汤可鲜啦!”
一个脆生生的、带着雨后泥土清冽气息的童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土屋的沉闷。
炕上,老人身体猛地一颤!
枯瘦的手猛地抓住身下的破褥子,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又无力地跌回去,只能徒劳地急切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老太太也惊得浑身一抖,满脸担忧的张望着门口。
韩莛川霍然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门口。
李元昊和县里的小干部也同时惊愕地转头。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雨后灰白的天光。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又打着补丁的旧衣服里,裤腿卷了好几道,光着脚丫,沾满了湿漉漉的黄泥。
小脸上蹭着泥道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像雨后洗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弯成月牙,盛满了献宝似的得意。
她胸前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用藤条编成的小篮子,里面堆满了沾着水珠、形态各异的野蘑菇,褐色、灰白、浅黄,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爷爷你看!
我……”小丫头欢快的语调戛然而止。
孩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月牙般的眼睛瞬间睁圆了,带着全然的困惑和一点点被陌生人闯入领地的警惕。
她抱着蘑菇篮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小小的身体微微后退了半步,靠在了门框上,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小声地、带着点不安地问:“你们是谁呀?
是……是来买蘑菇的吗?”
这一句天真的问话,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屋内所有成年人沉重的心事。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他死死盯着门口那个小小的懵懂的身影,那是他儿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是他方才用尽生命托付的对象……此刻,孩子就在眼前,如此鲜活,却又如此脆弱,对即将降临的命运巨变一无所知。
老太太再也忍不住,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懵懂的孩子搂进怀里,枯瘦的手紧紧抱着孩子单薄的身体,失声痛哭。
韩莛川的目光,从孩子那双酷似陈泽的眉眼,移到她沾满泥巴的光脚丫,再移到他紧紧抱着的那一篮子沾着泥土清香的蘑菇。
他深吸一口气,首起腰来,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屋里投下压迫的阴影,但他随即蹲下身子,视线锁住老太太怀里那个孩子。
“丫头,”他开口,声音在这凝重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怯生生地从奶奶的衣襟里闷闷地透了出来:“叔…叔叔…我叫陈小贝……宝贝的贝……陈小贝……”韩莛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温和。
“贝贝……你愿意跟叔叔一起生活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嘴角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一个他可能多年都未曾对孩童展露过的、生涩却真诚又小心翼翼。
“韩总……”身后的李元昊刻意压低声线刚要说出口,韩莛川己抬起左手悬在空中阻止他未说出口的话。
小女孩终于将埋在奶奶怀里的脸完全抬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小脸上泪痕和泥痕交错,那双酷似父亲的黑眼睛,此刻睁得圆圆的,带着全然的、懵懂的困惑,首勾勾地看着蹲在面前的韩莛川。
“跟……叔叔生活?
那……爸爸和爷爷呢?”
孩子的声音很轻,带完全的不理解。
孩子发出这一疑问,像一把带着倒钩的刺,狠狠扎进了炕上老人的心窝,他嘴唇哆嗦着,枯槁的右手死死捂住溢出的呜咽声。
“叔叔是说……”韩莛川的声音低沉而艰涩,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双酷似陈泽林、此刻盛满全天下最纯粹困惑的黑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小贝愿不愿意去市里住……”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梦,“那里有大房子,有很多小伙伴,还有……吃不完的大蘑菇……那……爸爸和爷爷……也去吃大蘑菇吗?”
“唔——!”
炕上的老人再也无法承受,一声被死死捂住、却依旧撕裂般的悲鸣从指缝里迸出。
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浑浊的老泪决堤般从深陷的眼眶里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疯狂流淌。
韩莛川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避开孩子纯真的目光,视线落在炕沿老人枯槁颤抖的手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沉重的平静:“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钝痛,“一个……有很多大蘑菇的地方,他…会每天……在那里看着贝贝长大……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贝喃喃地重复着,小小的脸上是努力思索却不得其解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