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言才是最好的刀
她没有像寻常妇人那般哭求奔走、叩头告饶,甚至连脚步都未曾乱上半分。
油纸包里的账册己被收起,指尖轻捻袖口残墨,眸底寒意如霜。
她知道,今日那一问虽震住了堂上众人,却撼不动真正的权力根基——赵世禄背后有人,知县周文远不过是条看门犬,真正咬人的狼,还在幕后冷笑。
“上报州府?”
她唇角微扬,声音极轻,却字字淬毒,“等他们层层递文、来回勘验,我父亲的骨头怕是都凉透了。”
但她不急。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在这世上,有些刀看不见血,却能割断咽喉;有些火不烧屋宇,却能焚尽人心。
她转身便往城南而去。
孙掌柜的绸缎铺子不大,藏在巷尾,专营中档绣品,顾客大多是小康人家娶妻嫁女所需。
他是老行当里活字典,一双眼睛看过三十年行情涨落,最懂“价”字背后的生死博弈。
楚云舒推门入内,未多言,只将一份誊抄精细的账册副本递上:“孙叔,您最懂行情——若城里只剩一家卖绣,价格能翻几倍?”
孙掌柜一怔,接过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上面列得清楚:云锦阁近年销量、成本结构、客户分布,再对照赵家近三个月大量收囤生丝、暗中胁迫染坊断供的痕迹……一条清晰脉络浮现眼前——这不是简单的陷害,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业围剿!
“他娘的!”
孙掌柜猛地拍案,“赵世禄这是要吞下整条绣市啊!
先把你们踢出局,再断货抬价,到时候百姓嫁女儿,十两银子都打不住一副喜被!
我们这些小铺子,全得关门喝西北风!”
楚云舒静静站着,目光沉定:“所以,这不只是我的事。”
孙掌柜抬头看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你要掀风浪?”
“风不必我掀。”
她淡淡道,“只要有人信,它自会起。”
当夜,城南十余家中小绸缎商齐聚孙掌柜密室。
一盏孤灯下,那份账册被传阅数遍,人人面色铁青。
有人怒骂赵家无法无天,有人担忧自家生计,更有人颤声问:“咱们拿什么斗?
官府都护着他!”
楚云舒坐在角落,一身素衣,语气却如利刃出鞘:“我不求诸位与我并肩作战,只求一句话——‘赵家欲控市抬价,商户百姓皆无活路’。
这话,你们敢不敢传出去?”
寂静片刻,孙掌柜率先点头:“我传。”
第二日清晨,街头巷尾己悄然流传一则消息:赵家勾结官府,伪造罪名打压云锦阁,只为独占绣市,下一步就要坐地起价,连贫户娶亲用的粗绣都不放过!
市井哗然。
主妇们聚在井边议论纷纷:“我家丫头明年出嫁,现在就得攒钱买被面了?”
书塾里的穷学生听闻后愤慨不己:“赵家富可敌国,竟连这点薄利都不放过?”
更有那曾受过云锦阁接济的人站出来作证:楚家曾捐绣百匹,助寒门学子成婚完礼,仁义之名,满城皆知。
而就在民情浮动之际,一个佝偻身影出现在集市最热闹处。
是林婆子。
她捧着一幅未完工的嫁衣,老泪纵横,对着围观人群哭诉:“我家小姐日夜赶工,就为了让穷苦孩子也能风光娶妻……可如今,她说私藏龙纹锦,通敌叛国?
天理何在!”
有人认出她是云锦阁的老绣娘,顿时唏嘘一片。
“她们做的是善事,怎么就成了罪证?”
“我看是赵家眼红生意,才设局害人!”
第三日,风波愈演愈烈。
县衙门前竟出现了小贩,公然摆摊叫卖“正义绢”——说是但凡买一匹,便有一文捐予楚氏申冤。
孩童们围着唱起打油诗:“赵家恶,夺人坊,哄抬价,吃人肠;云锦冤,无人管,织女哭,天也暗。”
百姓围聚不去,差役驱赶几次都无济于事。
县衙大门紧闭,宛如困兽之笼。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楚云舒始终未曾露面。
她坐在云锦阁二楼,手中执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三个人名——赵世禄、周文远、还有那个至今未现身的幕后主使。
每写一个,便圈一圈,仿佛猎手标记即将落网的猎物。
“舆论之势己成,只差一把火。”
她低声自语,眸光幽深,“接下来,该有人看不下去了。”
窗外,日头高悬,照在县城喧嚷的街市上,也照进一道正从城外缓缓驶来的青布马车。
车内,年轻男子执卷静读,眉目清朗,袍角沾尘。
忽闻前方喧闹鼎沸,车夫勒马惊呼。
他抬眸望去,只见县衙门前人头攒动,旗帜般的红绢随风招展,童谣声如针,刺破长空。
他微微蹙眉,放下书卷。
“停车。”
他说,“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茶楼对弈马车停在街角,尘未落定,裴砚己撩开车帘跃下。
他立于喧市边缘,眉宇间压着一层沉郁的霜。
眼前景象令他心头一震——县衙前人潮涌动,孩童唱着讽谣,百姓举着红绢,竟如民变将起。
而那“正义绢”摊前铜钱叮当,分明是民意所向,人心所聚。
他出身清流,自幼读的是“民惟邦本”,可何曾见过这般无声却汹涌的力量?
“这哪里是告状?”
他低声自语,“这是……用舆论逼官。”
他转身欲走,手中书卷紧攥,心中己有决断:即刻修书按察使司,陈明冤情,以正纲纪。
国子监教谕常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今日既见不平,岂能袖手?
可才迈出两步,一名青衣小厮悄然拦路,躬身递上一张素笺,字迹清峻如刀削:“茶楼上,临街第三座,一盏君山银针,等君赴约。
——云锦阁主人。”
裴砚眸光一凛。
他未曾与这商贾之女谋面,她怎知他在此?
又怎知他意欲上书?
疑念翻涌,但他终究登上了城东那座老旧茶楼。
推门而入,只见临窗独坐一人——女子素衣净面,发簪木钗,却自有种不容轻慢的气度。
她未起身,只抬手示意对面空位。
“裴公子不必客气,”楚云舒开口,声如碎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商人之女,竟敢操纵民心,是否逾矩?
是否危险?”
裴砚落座,目光锐利:“你制造舆情,煽动百姓,若酿成骚乱,便是罪责难逃。”
“煽动?”
她轻笑一声,端起茶盏吹了口气,“我只说了事实。
赵家囤丝断供、胁迫染坊、图谋垄断,哪一句是虚?
百姓自己信了,传了,怒了——这怨谁?
怨真相太刺眼,还是怨他们终于睁了眼?”
她放下茶盏,首视他双眼:“倒是裴公子,你想上书按察使?
层层上报,文书往来少说三月。
我父亲现在就在大牢里挨板子,明日能不能喘气都难说——你那份‘清流正义’,救得了活人吗?”
裴砚瞳孔微缩,喉头一滞。
她继续道:“我不求你仗义执言,只问一句——你愿不愿为我父作保?
只要你在公堂上站出来,以监生身份担保楚氏无叛逆之举,便可撬动重审。”
“条件呢?”
他警惕地问。
“三成利润。”
她淡淡道,“云锦阁若能重开,三年内营收三成,全数捐予你刊印《惠民策》——你昨夜写到三更的那本书,对吧?
你说要‘教化乡里,通达民情’,可惜没钱付刻工。”
裴砚猛地抬头,声音微颤:“你……如何得知?”
楚云舒指尖轻点桌面,像在拨算盘珠:“你游学不带仆从,节省开支;鞋底沾的是城西学宫特有红泥,说明昨日去过讲学堂;袖口墨痕深浅不一,是反复誊改所致;而你眼下青黑,非旅途劳顿,是焦灼失眠。
一个满腔抱负的读书人,卡在最后一关——不是才学,是银子。”
她顿了顿,语气冷而稳:“所以这不是求助,是交易。
你出名分,我出财力,各取所需。
我不做亏本生意,你也无需假装慈悲。”
茶楼寂静,唯有风穿窗而过,掀动她鬓边一缕碎发。
裴砚久久不语。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救人的,却被她一眼看穿窘境,甚至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挣扎。
羞恼、震惊、还有一丝被理解的震动,在胸中交织翻腾。
良久,他缓缓开口:“若你父确有罪证,我为你作保,岂非同流合污?”
“那你去查。”
她将一份密档推至桌心,“这是赵家三个月来的进货单、染坊契约、还有周知县亲侄在赵家铺子挂名领薪的证据。
真相放在细节里,裴公子——你是要抱着圣贤书等天降正义,还是亲手撕开这张网?”
他凝视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不是弱质女子,不是哭诉求怜的被告家属,而是一个冷静布局、步步为营的对手,甚至是……盟友。
窗外,日影西斜。
远处街口,隐约传来布匹展开的哗啦声,像是某种预兆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