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一直活在天平上。一边是我，一边是林徐安。01我和林桢举办婚礼那天，
林徐安车祸去世。我在人生最幸福的这天，又得到一条天大的好消息。我本该开心，
可我根本笑不出来。我讨厌林徐安，非常讨厌。但此刻，我在亲友们的注视下，泣不成声。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林徐安的死讯。第一次，还是在二十年前，林徐安搬到我家隔壁不久。
02我九岁那年，跟林徐安当了邻居。他来之前，我是爸妈的心肝宝贝。他来之后，
有了对比，而我是被比下去的那个。林徐安从小就乖。是那种不作不闹，
就喜欢看书学习的好孩子。他爸是大学教授，一个人带着林徐安搬到了员工宿舍。
他妈离婚后，去外地做生意，不过还是很关心林徐安，每周都会打好几个长途电话，
经常寄回来新鲜玩意。我爸妈在食堂盘了个窗口，每天从早忙到晚。因为见义勇为，
勇救落水学生，被学校特许终身免费住进员工宿舍。住进来后，我爸妈一直很开心。
觉得这将会成为印证孟母三迁的现实案例，认为我会在名校的氛围下，出人头地，
一辈子风光。很可惜，我这辈子，从没拔过尖。论学习，
我的最高点只到达过全校第五十一名。论才艺，我画画不精、弹琴跑调。论长相，
我最多清秀顺眼，而非漂亮俊俏。我实在当不上闪耀的月亮。能够当上群星中的一位，
已经是用尽全力。可悲的是，我的共情能力特别强。我从小就能理解父母的不易，
能够理解他们藏起来的失落，和对林徐安的喜爱。因为住得近，
我们自然而然成了人生对照组。爸妈看到隔壁的林徐安，就会发现我的不够争气。
林徐安英俊帅气、谈吐文雅，学习优异、才华出众。没有青春期男孩的躁动轻浮，
他沉稳可靠，彬彬有礼，能让所有人拥有美好的第一印象。喜欢他的人真的能绕学校一圈。
我无法赶上他的优秀，在他的光芒下，终日看到自己蜗居阴暗角落。
在别人仰望他俯视我的落差中，产生了嫉妒。我可怜自己，也讨厌自己不堪的嫉妒。
为了不暴露出更多的阴暗可憎，不自怨自艾，我有意识地疏远他。我们当邻居的那十年，
我和他说过的话好像都没有一百句。第一次打招呼，已经用掉了五分之一的指标。
我跟他问好，对新邻居好奇地问来问去。他淡淡地看着我，一句一句回答我的问题。
才说到他爸妈离婚，妈妈外出做生意，爸爸在学校任教，我们两家家长就回来了。
我爸妈对林徐安的父亲非常尊敬。他们没上过大学，对知识分子有种天然的崇拜，
更别说林徐安的父亲在名牌大学当教授。他们拉着我跟林父打招呼，让我多向林徐安学习。
还当着外人的面说我顽皮不爱读书，性子差，没有林徐安招人喜欢。
最后的重点落在让林徐安在学校多照顾我，林父指点我学习上。你看，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我好，只是过程有些伤人。所以我又理解他们了。
但我心中的情绪没有消解，只能偷偷抹眼泪，然后发泄到同龄的林徐安身上。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嫉妒他，也很怕他。我故意磨蹭，每天都要错开林徐安上下学的时间。
不想跟他碰面，不想装作不在意地跟他打招呼，
也不想碰到后被人发现我没能藏住的视线神情。那段日子很煎熬。或者说，
从九岁认识林徐安，到十九岁搬离员工宿舍，再到二十九岁跟林徐安的表弟结婚。
这二十年对我而言，都很煎熬。03大学之前，总有人把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说。我嫉妒他，
讨厌他，真想过要是我的世界里没有林徐安这个人就好了。林徐安父母复婚那年，
我们上高二。我比林徐安表现得还要开心。林母的生意做得很大，是有名的女企业家。
父母复婚后，林徐安肯定不会再住在员工宿舍楼了。我终于能够远离他，
远离那些讨厌的比较。那段时间，我觉得生活充满了盼头。幸福得甚至有了恋爱的冲动，
跟隔壁班的男生早恋。他每天起大早，绕到我住的大学外面等我一起坐公交。
为了迁就男友的时间，我不再躲林徐安，我竟然能够接受每天跟他坐同一班公交。
我和男友坐在倒数第二排，林徐安总是把座位让给别人，自己站在下车口附近，
闭着眼睛听耳机中的英语。每天的公交车上，我和男友打开话匣子，从天南聊到地北。
聊人生理想，聊未来聊大学。视线偶尔扫过惹眼的林徐安，我也只是一瞬间的心烦，
很快又被新的话题冲走。高二第一学期结束，我和初恋男友坐公交回家。到大学时，
我们一起下车。他要去转乘另一个路线，折返回自己家。我们脸上洋溢着笑容，
约定好假期第一天要去哪儿玩。他攒了零花钱，想带我去游乐场疯玩一天。我点头说好，
一转头，看到脸色铁青的爸妈。现在是饭点，他们没有穿食堂的衣服，
身上也没有饭菜的味道。一看就是早早在蹲守我。那一瞬间，一股寒气将我完全包裹。
我猛地抽出了握在一起的手，苍白着脸催促初恋赶紧离开。我害怕爸妈发作，在大学门口，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我。没人会想要被看到难堪的一面。特别是还有林徐安在身后，
我更加害怕和自卑。我以为自己终于能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初恋看看我看看我爸妈，
大概猜出了缘由。他主动走过去跟我爸妈搭话。我爸妈没说话，还是维持着看我的姿势。
我浑身汗毛竖起。爸妈从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可我就是很怕，只要他们一冷脸，
我就觉得浑身血液都被抽空。那种愧疚感像翻涌的海浪，将人的灵魂打碎。
我好像闻到了爸妈身上的油烟味和汗味，那种操劳的疲惫气息，堵塞住我的鼻腔。
我绕过初恋，低着头，跟在爸妈身后，进入学校，进入宿舍楼。他们始终一言不发。
就连回家后也是什么都不说。把我领到家，就继续去食堂工作。我躲在被子里，
在只有我的家里，无声地哭。哭完坐到书桌前，在放假的第一夜，写起了假期作业。
写一会儿，绷不住眼泪，又哭了起来。哭着哭着逼迫自己停下，继续写。就这么循环往返，
作业本被眼泪浸湿出一个个褶皱。爸妈回来得很晚，他们默默将剩的饭菜放到冰箱，
去洗漱去收拾屋子。直到十一点了，才来我房间。妈妈站在桌边，爸爸坐在床边。“乐乐，
你的任务是学习，不是早恋。”“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大学，
你看活到现在还是个食堂干活的，住不起大房子，过不了好的生活，
你想一辈子跟爸妈一样吗？”“你看看徐安，人家长得好看、成绩好，这都没有恋爱，
你这样的，为什么就这么轻浮，小小年纪就出去搞对象，你还要不要脸了。
”“爸妈养你不容易，你爸为了做菜，手烫得都是泡，妈妈打两份工，就是为了能供你读书，
看着你出人头地，你就当为了爸妈，跟他分手吧，以后上大学咱们再恋爱也不急。
”灯光昏暗，我看着爸妈头上攀爬的白发，被磨得发白也舍不得换的衣服。
我们这栋楼楼板很薄，根本不隔音。林徐安的卧室跟我只有一墙之隔，他一定听得很清楚。
清楚到连爸妈生气下急促的呼吸都能感受。我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会被他怎么描述呢。
我闭上眼，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爸、妈，对不起。”沉重的石头，又压上了心头。
04一整个寒假，我都躲在家里不出门。过年前一天，林徐安搬走了。大年初三，
他们一家三口回宿舍楼给大家送年礼。给我家拿了很多昂贵的巧克力。那是我那个寒假里，
唯一的一点甜。那天我重感冒，没有出房间。只是迷糊中，听着我爸妈对林徐安的夸赞，
以及林母对我的礼貌关怀。我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林徐安。高二第二学期开学，
我才知道林徐安上学期末缺考一门。综合成绩下滑，从尖子班落到了我们重点班。
他妈捐了一个图书馆和两个计算机教室的事儿，已经传遍全校。喜欢林徐安的人更多了。
他身上光环多到，我甚至觉得自己嫉妒他都是不自量力。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去关注对方。
就像爸妈说的，我最重要的事是学习。他们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含辛茹苦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必须要回报他们。我变得更加虚伪，假笑是焊在我脸上的面具，
我跟班上的同学一起祝贺林徐安的每次考试，恭喜他的每一次比赛，像个坦荡的好同学。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每天学到两点，咖啡喝得比水还勤，
以至于到后来已经没了提神的效果。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自我麻木下，终于熬到我考上大学。
我的成绩超常发挥，能上全国最好的几所大学。我没有选择生活了十年的A大，
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区的C大。我读了英语专业，林徐安报了C大的王牌专业计算机系。
我们又成了校友。好在这次的地方很大，人很多。我成了泯然众人，
不会再被师生放在跟林徐安比较的位置上。只有我的爸妈，
还孜孜不倦地跟我打探林徐安的消息，让我跟他打好关系。林徐安母亲的公司上市，
是本市知名企业。林徐安是应该珍惜的人脉。爸妈提醒的对，可我的自尊心作祟，
还是每次看到林徐安就下意识想要躲开。这已经成了习惯。在我平凡的人生中，
想让自己开心，想让自己松一点枷锁，就要主动麻痹自己，跟那些不开心的源泉保持距离。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读研，林徐安则是在林母的支持下，创业开办自己的公司。研究生毕业后，
我被导师举荐先后进入三家大公司做翻译。在到第三家公司的一次活动中，
我认识了现在的男友——林桢，林徐安的表弟。刚认识时我不知道林桢的身份。
他在公司市场部实习，一次会议我们认识了彼此。庆功宴上，他喝多没站稳，
正好摔在了我面前。我带着他去处理伤口，因此加了联系方式。两个部门对接的会议很多，
我们越来越熟悉。他懂我的喜好，跟我的交往总是进退得宜，从不让人不快。
我们正式交往的半年后，我在公司见到国外回来的林徐安。这才知道，林桢是林徐安的表弟，
也是这家公司老板的儿子。林家人都很会做生意。家庭条件的鸿沟摆在那儿，
我们之间不对等，我怕被林家瞧不起，怕我爸妈以后跟林桢的接触中受委屈，
也不想对林徐安的心理阴影再次复发。我约林桢第二天出来，是想跟他提分手的。
可林桢直接来我家门口接我，跟我爸妈碰个正着。我年纪不小了，爸妈催着我恋爱结婚。
见到仪表堂堂的林桢，直接把人拉进家里说个不停。林桢这会儿坦诚得很，
主动交代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包括他父母的产业，他自己名下的房产地产股票基金现钱。
爸妈对林桢这个高富帅很满意，我好像很久没看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或者说，
很久没有单纯为了我而那么开心。为了相亲结婚的事儿，我们家几乎天天吵架。我说不出话，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扭头，偷偷抹掉。算了，反正都是要结婚。林桢人不错，
现在也没有人会把我再放到跟林徐安比较的位置上了。我应该满足。过年的时候，
林桢请人做了一场盛大的烟花秀。我答应了他的求婚，去林家吃了年夜饭。林家人很多，
大多不太喜欢我。林桢条件好，跟我在一起确实是我高攀。我咽下心里的难堪。
除了大多数外，还有一个是极度厌恶我。林徐安的公司在国外有重要业务，
这一年都是国内国外两头飞。他前脚刚下飞机，后脚到家就将我从林桢身边拉开。
他跟林桢大打出手。“我不同意你们结婚，林桢，你疯了，你怎么能跟她求婚。
”这是林徐安说的最后一句与我有关的话。他和林桢双双挂彩，林桢非拉着我给他上药。
然后告诉我，他连结婚地点都定好了，就在明天早上，请上我家亲友，先办一场简单的。
我以为他担心家里人不接受我，想要早点给我定下心。反正已经答应求婚，
什么时候办都一样。他都准备好了，也省得我再去操心。年后堆着好几样工作，我们都很忙。
直到婚礼前一个小时，林桢才告诉林家人。看着婚庆公司的人迅速布置好会场，
我像个提线木偶，穿上婚纱被化上妆。再回神的时候，已是在台上，
花童正拿着戒指缓缓走来。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响。林徐安的母亲刚坐热凳子，
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得知林徐安在赶来的路上车速太快，发生侧翻，已经身亡。
婚礼瞬间变成了葬礼。我看着底下乱作一团的林家人，默默将戒指收好。林桢在我身边，
自言自语说了什么。我只听到对不起，辜负。林桢抱着我，越来越用力。
冰冷的手摸上我的脸。动作轻柔，指尖离开我时，带着一片晶莹。我竟然哭了。
为一个嫉妒了二十年的人。林徐安入土那天，林母打了林桢一巴掌，然后给了我一箱日记。
那里记录了林徐安的一生。“有关于你的林徐安的一生。”我脑中回绕着林母的这句话，
彻夜难眠。月色昏暗，我起身离开林桢的房子。抱着那箱日记，回到曾经的大学宿舍楼，
手机关机，日记被翻到我们认识的第一页。
052005年8月29日 阴我跟爸爸搬到他的员工宿舍，这里人好多，到处都很吵，
很讨厌。隔壁的女孩跟我一样大，她叫乐乐，乐起来真假，连假笑都不会，
要怎么讨大人喜欢，笨蛋。我想妈妈了。
……2005年9月7日 多云乐乐爸妈叫我们去她家吃饭，又说让我在学校多照顾乐乐，
哼，你们小瞧这个乐乐了，学校的笨蛋们都被她骗得团团转，说她是乖孩子，
可她根本就不阳光，都是假笑。不过我也不开心，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吗？好可怜，
小小年纪就都病了。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
……2005年10月3日 大风妈妈送我的玩偶掉到树上了，我不会爬树。乐乐想帮我，
但她也不会爬树，学校里没什么大人，我有点着急，害怕玩偶被风吹到湖里，
我踩着凳子往树上蹦，跳空摔了下来，笨蛋乐乐下意识就去接我。笨蛋笨蛋笨蛋，
你不是讨厌我嘛，为什么要当好人，我最讨厌好人了。妈妈就是人太好，才会人骗，
才会跟爸爸离婚远走做生意还债。好人都是笨蛋，我才不要欠乐乐人情，我要装死吓唬她，
不能让她以为自己救了我。乐乐哭了，眼泪好烫。乐乐爸妈真以为我死了，一直埋怨乐乐。
对不起乐乐，我不该装死，还是欠你人情吧，就当我欠你好多人情，我会还你的。
……2005年11月9日 雪乐乐考试拿了班级第五，她本来很开心，
看到我是第一又不开心了。乐乐爸妈又要拿她跟我比较了，乐乐爸妈总是让她跟我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