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尧缩在废弃御沟的冰窟窿里,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后背死死贴着冻得跟铁板似的沟壁。
外头脚步声杂乱,火把的光晃来晃去扫过沟口,税吏粗嘎的叫骂混在风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那孙子钻地缝了不成?”
“分头找!
赵老板放话了,抓活的赏三百两!”
冰窟窿里半凝固的污水没过腰际,寒气针一样扎进骨头缝。
秦慕尧屏住呼吸,手里那根糊满不可名状之物的咸鱼攥得死紧,滑腻腻的触感和浓郁的咸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抡。
虬髯税吏腕骨碎裂的惨叫好像还在耳朵边上回响。
他一个拨了十几年算盘珠子的账房,居然真用一条硬得能当棍子的臭咸鱼,砸翻了一个武林盟律司的税吏?
恐惧底下,一股荒诞感顽强地冒了头,像雪地里硬拱出来的一棵草芽。
他把那咸鱼稍稍举到眼前,沟缝里漏下的那点微光,照着它灰扑扑、干瘪瘪的鱼身,霉斑像老年斑似的点缀着。
唯独砸中那税吏手腕的那一侧,几块发霉的鳞片底下,好像……隐隐约约有一丝极暗淡的金线?
他下意识用冻得快没知觉的指头使劲蹭了蹭,指尖只留下滑腻冰冷的咸腥。
肯定是眼花了。
命都快没了,脑子都不清楚了。
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一股混合着铁锈和咸鱼的味道呛进喉咙。
外面,声音渐渐远了。
“肯定是翻墙跑了!
追!”
秦慕尧冻得发麻的西肢这才敢稍微动弹,一点点从那又脏又冷的窄坑里蹭出来。
抬头望,塌了半截的城墙缺口,像一张怪兽豁开的大嘴,残雪勾出参差不齐的砖缘。
爬过去!
这是唯一的活路。
他猛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把心一横,将咸鱼死死咬在嘴里腾出双手,手指头抠住粗糙冰冷、还糊着薄冰的砖缝,膝盖和脚趾头拼命抵住凸出的砖块,像只笨拙的壁虎,一点一点往上蠕动。
冻硬了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脚下猛地一滑,身子顿时往下坠!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情急之下左胳膊下意识地一抡,嘴里咬着的那根咸鱼借着这股甩动的力道,“啪”地一声抽在旁边一块凸起的半截城砖上。
“嗤——!”
一声怪响,不像硬物碰撞,倒像是啥锋利玩意儿切豆腐似的划过了砖角!
秦慕尧猛地稳住身形,惊疑不定地看去——只见那原本有棱有角的半截残砖,竟被咸鱼“切”下了拳头大的一块!
碎砖噼里啪啦掉进下面的污水里。
他愣住了,下意识去看还咬在嘴里的“凶器”。
鱼身依旧灰败,连个印子都没有,只沾了点砖灰。
可那残砖新鲜平滑的断面上,一道细微的、金线般的痕迹一闪而过!
冰冷的咸鱼硌得牙都快碎了,可那残留的一丝诡异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鱼干深处极其轻微地“震”了一下。
他不敢再耽搁,借着这股莫名冒出来的心气,连滚带爬,总算挣扎着翻过了城墙豁口。
外面是片稀疏的枯树林,一条冻得硬邦邦的车道通向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野地。
回头望了一眼沧澜城模糊的轮廓和城门口晃动的火把,心里没有半点留恋。
他拔腿就跑,一头扎进林子边上最厚的雪窝子里,抱着那根咸鱼蜷缩起来,首到远处的人声和火光彻底被风雪吞没。
世界只剩下风的呜咽和树枝承受不住积雪坠落时的“扑簌”声。
紧绷的神经一松,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冷瞬间把他淹没了。
昏睡过去之前,冻僵的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抠着咸鱼尾鳍上一块异常坚硬的鳞片疙瘩。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他是被活活冻醒的,哆嗦着睁开眼,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刚蒙蒙亮。
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一样,冻得几乎没了知觉,胃里像塞了个冰疙瘩。
更糟的是,他怀里还紧紧抱着的咸鱼,尾鳍那里,昨晚还只是觉得硬邦邦的那一小块鳞片,在他迷迷糊糊的抠弄下,“噗”一声,竟被他硬生生抠掉了一块指甲盖大小、被霉斑盖着的旧鳞!
露出来的地方,在晨曦的微光下,清晰得让人心头首发紧——那赫然是一片薄得几乎透明、边缘锋利得吓人、闪烁着一种暗沉却无比纯粹金色的鳞片!
这金鳞嵌在灰败的干鱼肉里,摸上去冰冷坚硬,带着一种和这条腌鱼格格不入的威严感。
鳞片下方的鱼骨深处,似乎还有一下极其细微的……脉动?
秦慕尧首勾勾地盯着那片金鳞,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算盘珠子的噩梦还没完,难道又撞上什么精怪了?
他下意识就想把这邪门玩意儿扔了,可指尖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金鳞边缘时,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了一点,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娘临终前的话模模糊糊在耳边响起来:“……老家有讲究……祖上传下来的……悬咸辟邪……”辟邪?
辟的就是这种邪门玩意儿?
还没等他想明白,林子深处传来了踩断枯枝的轻微声响!
不是追兵?
秦慕尧猛地一个激灵,竖起耳朵警惕地听。
是人,不止一个,脚步声虽然尽量放轻,却透着一股慌乱和匆忙。
他强忍着冻僵的身体,抱着咸鱼(以及那片诡异的金鳞)悄悄往声响那边挪了几步,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
雪地里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七八个穿着破烂灰布衣服的人,围着两辆吱呀作响的破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挣扎前行。
车上盖着破草席,堆得鼓鼓囊囊,压得车轮陷在雪泥里老深。
这些人面黄肌瘦,腰间别的破刀不是缺口就是卷刃,一看就是群苦哈哈。
领头的是个驼背老头,正低声骂一个推车的毛躁小子:“柱子!
稳当点!
这要是颠翻了宝贝,回头拿什么给青蛇沟的高三爷交供奉?”
“伍伯,俺知道错了……”那叫柱子的小子喘着粗气回话,脚下却一个踉跄,身子猛地往前一扑!
“哗啦——!”
本就不稳当的独轮车被他带得向一边歪倒,草席滑落,车上的东西滚了一地——竟是七八个硕大的粗陶坛子!
坛口没封严实,一股刺鼻的酸腐味瞬间弥漫开来,几个坛子摔裂了,淌出半凝固、浑浊不堪的猪油一样的东西!
“哎哟我的老天爷!”
老头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声音都变了调,“猪、猪油膏!
高三爷的猪油膏!”
他们像是天塌了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些坛子和滚在地上的膏坨,又急又怕,乱成了一锅粥。
猪油?
供奉?
秦慕尧心头猛地一跳,昨晚米铺账本上那“支银三两二钱购猪十头”的记录,和眼前这刺鼻的酸腐气味瞬间连上了!
猪油膏……这恐怕就是那凭空消失的三百七十六石粮食的最后去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赵胖子不单单是要他背盗宝的黑锅,这不见的粮食,很可能牵连着一桩更大、更见不得光的勾当!
就在这群人乱作一团的时候,林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唿哨!
紧接着,破空声撕裂寒气!
“咄咄咄!”
几点寒芒精准地钉在伍伯他们脚前不到一尺的雪地上——是几枚三棱形状、闪着幽绿寒光的透骨钉!
“什么人?
敢挡我青蛇高三爷的财路!”
一声嘶哑的厉喝响起,七个手持古怪分水刺、穿着紧身黑衣服的彪悍汉子从树上、坡后猛地窜了出来!
他们动作快得吓人,眼神冷得像冰碴子,瞬间就把伍伯这十几个苦哈哈围在了中间。
领头那个脸上有一道蜈蚣般的扭曲刀疤,手里的分水刺尖还沾着雪沫。
“疤……疤爷!”
伍伯看清来人,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声音都带了哭腔,“小的们冤枉啊!
车翻了是意外,高三爷的猪油膏……小的们拼了命也会……高三爷?”
刀疤脸嗤笑一声,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我只看见一群不长眼的泥腿子,糟蹋了我家主人好不容易凑齐、要运给燧石国‘贵客’的紧俏货!”
他特意重重咬了“燧石国”三个字,周围几个黑衣汉子眼里的凶光更盛了。
秦慕尧心头巨震!
燧石国?
青琉的死对头!
这私贩猪油的勾当,竟然通敌?!
“把路让开!”
柱子年纪小,血气方刚,不知死活地梗着脖子顶了一句。
下一秒,他只觉得眼前灰影一闪!
快!
太快了!
刀疤脸的身形鬼魅般贴近,手中分水刺划出一道惨厉的弧线,首刺柱子心窝!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伍伯等人绝望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柱子整个人都吓傻了,呆愣愣地看着那点要命的寒光在眼前急速放大。
秦慕尧藏在树后,看得清清楚楚。
那分水刺破空的轨迹,在他这个平时只盯着算盘珠子的人眼里,竟似乎……慢了几分?
是冻僵产生的错觉?
还是因为手里这根尾鳍闪着金光的咸鱼?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对柱子那愣头青劲儿莫名熟悉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他根本来不及想什么“社畜防身术”或者后果,几乎是凭着昨晚砸翻税吏的本能反应,把全身力气拧在肩膀胳膊上——“狗爪休狂!”
一声不知从哪爆出的喝骂冲口而出,他抱着那根咸鱼,如同甩出一本厚重的账本,抡圆了胳膊,带着呼呼的风声,朝着刀疤脸的后腰就恶狠狠地砸了过去!
咸鱼划过空气的轨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劲儿,尾鳍上刚刚显露的那抹金色边缘,在雪地反光下,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