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四年春日，恰逢深冬寒意未消，初春新芽刚起的时节。一辆深棕漆色的内官制式马车在前开路，车辕两侧挂着银铃，风过时只漏出细碎轻响，行得稳而缓；其后跟着辆青布罩顶的马车，车身一尘不染，拉车的是匹毛色普通的健马，步伐不快不慢，混在晨光与街景里，寻常得像随手掠过的影子。两辆车一前一后循着长街前行，远处宫墙的巍峨轮廓渐显，前车内官偶尔掀帘张望，动作快得不留痕迹，后车的布帘却始终垂得严实，连风都掀不起半分缝隙，将内里动静藏得密不透风。
宫门口，朱红宫墙下的白玉栏杆旁，太后身边第一得意的黄嬷嬷正焦急地张望。她一身深青色宫装，领口绣着低调的缠枝纹，手里攥着素色帕子，指节都微微泛白。目光紧紧盯着长街尽头，寒风卷着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只怕眨眼间就错过那辆约定好的马车，时不时还抬手理理鬓发，难掩眼底的期盼与紧张。
直到那辆深棕马车的轮廓在街角浮现，黄嬷嬷眼睛骤然亮了，忙上前两步，又想起规矩，强压着急切立在原地，只帕子在手里攥得更紧，待两车近了，才轻舒一口气，朝身边宫人低吩咐：“快，按先前说的，引到偏门候着。”
话音刚落，前车内官已掀帘探出半张脸，朝黄嬷嬷略一点头，动作干脆利落。宫人立刻上前引路，两辆车缓缓转向偏门，车轮碾过残雪的声响轻了不少。黄嬷嬷望着马车的背影，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太后从昨儿起就没睡好，此刻怕是正坐在暖阁里，等着听消息呢。她不敢耽搁，快步往内宫走，鞋尖踏过宫阶上的薄霜，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
转过拐角，便望见太后寝殿的飞檐翘角，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响。守在殿门口的小太监见她来，忙迎上前低声问：“嬷嬷，可是妥了？”黄嬷嬷点头，没多言语，只示意他掀帘。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太后披着件月白绣兰的披风，正站在案前看一幅旧画，画上是春日海棠，瞧着已有好些年头。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黄嬷嬷身上。黄嬷嬷忙屈膝回话：“回太后，马车已引到西配殿，车内的人还未露面，只青布帘没动过，想来是安稳的。”太后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抚了抚披风的领口，“好，你让人把西配殿的暖炉再添些炭，别冻着……”话未说完，便话未说完，便抬手示意黄嬷嬷扶自己。黄嬷嬷忙上前，指尖刚触到太后的手臂，便觉她掌心微凉，两人往西配殿去，沿途的宫人见了，都低眉躬身行礼。
离西配殿还有几步远，便听见殿内传来轻微的炭火噼啪声。守在殿门口的宫女见太后过来，忙掀帘迎候，动作轻得没发出半点声响。殿内暖炉烧得正旺，太后走进殿内，目光刚落在殿中，就见一名身着浅绿襦裙的少女，面色虽略显苍白，却梳着规整的双丫髻，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手里攥着一方半旧的帕子，洗得干净整洁，边角压着淡淡的折痕。她见了太后，先是停下脚步，垂眸敛衽，依着宫规缓缓屈膝，膝盖弯到恰到好处的弧度，起身时脊背依旧挺直，礼仪挑不出半丝错，唯有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请皇祖母安，孙女儿……回来了。”
太后眼泪再也忍不住，上前握住少女温软的手，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哀家天天盼着这一天。”太后将她揽进怀里，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着“我的乖孩子”，黄嬷嬷忙上前轻轻拍着两人的背，低声劝慰，自己眼底也湿了一片。
待两人情绪稍稍平复，黄嬷嬷已端来温好的姜枣茶，少女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轻触温热的瓷壁，轻声道：“谢皇祖母体恤。”太后看着她始终规整的姿态，心里又疼又暖，拉着她在暖炉旁的软凳上坐下，声音软了几分：“你刚回来，身子还弱，西配殿终究冷清。明儿哀家让人把你母亲从前住的‘芷兰院’收拾出来，那院里的玉兰还是她当年亲手种的，家具摆设也都原封不动留着，你住那儿，也能多些念想。”
少女闻言，眼眶瞬间泛红，忙放下茶盏起身屈膝，声音带着一丝颤意：“皇祖母……那是母亲的院子，孙女儿怎敢僭越？”太后伸手将她拉回身边：“傻孩子，那本就是该留给你的。你母亲若还在，也盼着你能住得安稳。”说着便吩咐：“把芷兰院的窗纱换成她母亲当年爱用的月白色，再把箱底那套玉簪取出来，给姑娘戴着。”少女握着太后温热的手，低头用那方半旧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道：“谢皇祖母……孙女儿都听皇祖母的。”
不多时，宫女来报芷兰院归置好了，太后便拉着少女起身：“走，哀家陪你去瞧瞧。”到了院门口，便见两株玉兰树挺立在院中，枝干遒劲。少女走进正屋，看着熟悉的雕花桌椅、墙上挂着的旧画，眼眶又悄悄红了，转头对太后轻声道：“皇祖母，这里……和孙女儿记忆里的一样。”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喜欢就好，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第二日天刚亮，少女便按规矩起身，对着镜中换上的新制襦裙，又将那套玉簪小心插在发间。碧色玉簪衬着她素净的眉眼，素雅大方，刚收拾妥当，就见宫女端着热腾腾的早膳进来，轻声道：“姑娘，这是太后特意让人按您母亲从前的口味做的莲子粥和翡翠蒸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