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我死后,你们才会开始爱我。”小七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手里攥着一封泛着奶糖味的信。信纸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软,字迹却倔强得像刀刻。“呸,
谁稀罕你死了才爱啊!”他骂出口,嗓子却发干,眼睛黏在那行字上,移不开。
老邮差蹲在门槛上,烟锅子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暗,像极了他嘴里那句憋了三年的话。
“偷看死人信,不怕烂手指?”“又不是我要偷!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小七把信往身后一藏,奶糖味却顺着风钻进他鼻子,甜得发苦。老邮差嗤笑,
烟灰弹在地上,碎成一小片黑。“阿枣写的,每年一封,写给自己,也写给‘你们’。
”“谁们?”“全村。”老邮差抬眼,眼角褶子里夹着风,“她活着时,你们谁没骂过她?
”小七噎住。他想起去年腊月,阿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棉袄,蹲在河边洗猫,
黑猫在她脚边蹭,尾巴扫过冰碴子。他朝她扔过一块土坷垃,吼她“疯婆子”。她抬头,
眼睛黑得吓人,却咧嘴笑,从兜里摸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在阳光下晃出一小圈七彩,
她递给他,手冻得通红。他没接,转身跑了,糖纸被风卷到河面上,漂走了。
现在那颗糖好像卡在他嗓子眼,甜得发腥。“她凭啥写遗书?她又没死!”小七吼,
声音劈叉。老邮差用烟锅子点点他胸口:“三年前的今天,她把这信交给我,说‘等我走了,
再给他们’。”“那你咋现在才给?”“我给了,你们谁收?”老邮差咧嘴,露出几颗黄牙,
“她活着时,你们连她递的糖都不接。”小七不吭声了,手指抠着信纸,抠出一个洞,
奶糖味更浓,像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别急着哭,后面还有更疼的。”他打了个哆嗦,
展开信——你们都说我疯,其实我只是比你们先看清。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
却一笔一划,用力到戳破纸背。“看清啥?”小七嘟囔,眼睛不自觉往下溜。小七,
你又偷摘王婶家的石榴了吧?别跑,我给你留了两颗最大的,在猫窝后面,黑猫看着,
它不咬人。“操!”小七蹦起来,***上的土没拍干净,拔腿就往村西头跑。
老邮差在后面喊:“慢点!她还说——”风把后半句撕碎,小七没听见,
他满脑子都是那颗石榴,还有黑猫绿得发蓝的眼睛。猫窝是阿枣用破棉絮和稻草搭的,
窝在村西头那间塌了半边的土坯房后面。房顶长草,冬天不挡风,夏天不挡雨,
黑猫却胖得滚圆,毛色亮得像抹了油。小七喘着粗气扒开草,果然两颗石榴,红得发紫,
裂了口,露出里面宝石般的籽。黑猫蹲在他手边,尾巴一甩一甩,喵都没喵一声,
只是盯着他,眼神像阿枣——安静,却看得人心里发毛。“你看啥?我又不是偷!”小七嚷,
声音却发虚。他想起去年夏天,他偷摘石榴被王婶逮个正着。
王婶揪着他耳朵骂得整条街都听见,阿枣路过,没停脚。
只把一颗奶糖放在王婶家门口的石碾子上,糖纸剥了一半,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糖块,
像个小投降。王婶骂声戛然而止,盯着那颗糖,像见鬼。小七当时觉得阿枣多管闲事,
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救他。“行了行了,我给她留一半!”他掰开石榴,籽儿溅出来,
像一滴滴血。黑猫低头舔了舔,转身跳进草丛,尾巴尖晃了晃,不见了。
小七捧着石榴往回跑,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老邮差还蹲在原处,烟锅子灭了,
他却没再点,只望着远处山坳里那间孤零零的小土屋——阿枣的家。屋顶没烟囱,
窗户用塑料布糊着,风一鼓,像有人在屋里轻轻叹气。“她还说啥?”小七喘着问,
石榴汁顺着他手指往下滴,落在土里,瞬间没了色。老邮差没答,只伸手:“信给我。
”“凭啥?”小七往后缩,“我还没看完!”“后面你承受不住。”老邮差声音低下去,
像天边的闷雷。“放屁!我啥没见过?”小七跳脚,却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
像有人在他胸口擂鼓。他低头,信纸最后一行——你们尝到的甜,是我咽下的苦。
字迹突然模糊,他抬手一抹,满手水,不知是汗是泪。“操!”他骂,声音却抖得不成样,
“她凭啥这么说?谁让她苦了?”老邮差叹口气,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发出清脆一声,
像敲在小七天灵盖上。“她活着时,你们谁没给她苦吃?”小七张张嘴,没声。
他想起自己骂过她“疯婆子”,想起王婶朝她门口泼脏水,
想起阿锅当众扯她头发说她“晦气”,想起三婶叉腰骂她“不嫁人就是妖怪”……全村人,
包括他,都以为她听不见,不会说话,就不会疼。现在她走了,留下一封信,一颗糖,
一句话——“你们尝到的甜,是我咽下的苦。”小七突然蹲下去,抱着脑袋,
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棍。老邮差没管他,自顾自点烟,火石嚓一声,火苗窜起,照亮他半边脸,
皱纹里夹着风,也夹着三年前那个傍晚——阿枣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件蓝棉袄,手冻得通红,
递给他一封信,奶糖味混着草药味,她咧嘴笑,眼睛黑得吓人。“等我走了,再给他们。
”“你啥时候走?”“快了。”她指指自己胸口,“这里,已经走了。”老邮差当时没懂,
现在懂了。他吐出一口烟,白雾在风里扭成一条,像条不肯散的灵魂。小七还蹲着,
石榴滚在地上,籽儿撒了一地,像一滴滴凝固的血。“她还说……”老邮差开口,
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后面还有五封信,每年一封,今天只是第一封。
”小七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吓人:“还有多少苦?”老邮差没答,只是望着远处山坳,那里,
最后一缕夕阳正从阿枣的屋顶滑下去,像有人轻轻拉上了帘。“下一封,明年今天。
”他起身,拍拍***上的土,烟锅子别回腰上,转身往村里走,背影佝偻,却走得稳,
像驮着个看不见的秘密。小七愣在原地,奶糖味还缠着他不放,像只看不见的手,
轻轻捏住他心脏。他突然大喊:“我不等明年!我现在就要看!”老邮差没回头,
只抬手挥了挥,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急啥?她苦的时候,你们谁急过?”小七噎住,
像被人掐住脖子,喘不上气。他低头,信纸上的字突然活过来,
一行行往他眼里钻——别哭,我死后,你们才会开始爱我。你们都说我疯,
其实我只是比你们先看清。你们尝到的甜,是我咽下的苦。他忽然明白,
阿枣不是疯了,是提前把全村人的良心,一颗颗剥开,晾在太阳底下,等他们自己去闻,
去疼,去后悔。“操……”他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肩膀一抖一抖,
像只被丢进雨里的小兽。黑猫不知啥时候回来了,蹲在他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软软地“喵”了一声,像在劝:“别急,苦还在后头呢。”风掠过歪脖子树,卷起几片枯叶,
打着旋儿落在信纸上,盖住最后那行字——下一颗糖,更苦。……天刚麻麻亮,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蹲了一排人,像被谁用绳子串起来的麻雀,叽叽喳喳,却没人敢先开口。
小七抱着那封奶糖味遗书,蹲在中间,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手里攥着一颗化了一半的奶糖,
糖纸黏在掌心,撕都撕不掉。“都到齐了?”老邮差咳了一声,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
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天灵盖上。“到齐个屁!”王婶叉着腰,眼角还挂着眼屎,
“我鸡还没喂呢,就被你薅来,咋的,阿枣还能从坟里爬出来骂我?”“她不用爬。
”老邮差抬眼,声音慢吞吞,“她活着时,你们谁没骂过她?现在想听她说啥,
就得先听自己当年多难听。”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连最碎嘴的三婶都抿紧了嘴,
像被人塞了团棉花。小七抬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脸,突然开口,
嗓子哑得不像个半大小子:“我骂过。”他举起信,奶糖味混着晨雾,甜得发腥,
“我骂她疯婆子,朝她扔土坷垃,她没躲,还递给我糖。”“谁没扔过?”阿锅蹲在角落,
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我还扯过她头发,说她晦气,克死爹妈。
”“我泼过她脏水。”王婶别过脸,声音低下去,“她蹲河边洗衣服,我端盆脏水泼她身上,
说她洗也洗不干净。”“我……我骂她不嫁人,是妖怪。”三婶突然哭出来,胖手捂住脸,
指缝却渗着泪,“她说要嫁给自己,我骂她不要脸。”一句接一句,像谁掀了粪坑盖子,
陈年恶臭全翻上来,熏得人睁不开眼。老邮差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摞信,牛皮纸包着,
边角磨得发白,最上面一行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给你们“她每年写一封,
写给自己,也写给‘你们’。”老邮差把信放在石碾子上,声音不高,却像敲锣,“今天,
只拆第一封。”“凭啥?”三婶抹了把泪,眼睛肿成一条缝,“她活着时,
我们连她递的糖都不接,死了倒来装孝顺?”“不接?”老邮差冷笑,
指了指小七掌心那颗化了一半的奶糖,“那这是啥?”小七低头,糖纸已经黏在皮肤上,
撕下来时,扯得生疼,像撕掉一层皮。“她给的糖,我们吃了,她给的苦,我们一点没少吃。
”老邮差吐出一口烟,白雾在晨风里扭成一条,像条不肯散的灵魂,“现在,该还债了。
”人群又一次安静,只有三婶的抽噎声,像破风箱,呼哧呼哧。小七突然站起来,信纸展开,
声音抖得不成样:“她还说——”你们骂我时,我在给你们糖。“操!
”阿锅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旁边的空箩筐,“她凭啥这么说?谁让她给了?
”“你接得比谁都快。”老邮差抬眼,声音慢吞吞,“去年腊月,你喝醉了,倒在沟沟里,
是谁把你背回来?是谁给你煮姜汤?是谁在你门口放了一颗奶糖?”阿锅噎住,脸涨得通红,
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我……我以为是王婶……”“王婶?”老邮差嗤笑,
“王婶连你家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阿锅蹲下去,抱住脑袋,
声音闷在膝盖里:“我……我还骂她晦气,说她碰过的东西都带霉味……”“她听见了。
”小七突然开口,声音低下去,“我那天看见她站在你家门口,手里端着碗,听你骂完,
把碗放地上,走了。”“碗底,压着一颗糖。”晨风掠过,带来一阵奶糖味,
混着泥土和鸡屎味,甜得发苦。三婶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信,胖手抖得像筛糠:“我看看!
我看看她到底想说啥!”信纸在她手里哗啦啦响,像片枯叶,随时会碎。你们骂我时,
我在给你们糖。你们笑我时,我在给你们缝棉袄。你们赶我时,我在给你们留灯。
一行行字,像巴掌,啪啪啪抽在每个人脸上。“别念了……”王婶突然蹲下去,捂住脸,
声音从指缝里渗出来,“别念了……”“她图啥啊?”三婶哭出声,胖手捶着石碾子,
“她图啥啊!”“图你们有一天,能记得她的好。”老邮差收起信,声音低下去,
“哪怕只记得一颗糖。”人群散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小七没走,
他蹲在石碾子旁,把那颗化了的奶糖一点点抠下来,放在掌心,糖纸展开,
里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别哭,苦还在后头呢。他忽然明白,阿枣不是疯了,
是提前把全村人的良心,一颗颗剥开,晾在太阳底下,等他们自己去闻,去疼,去后悔。
“操……”他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肩膀一抖一抖,像只被丢进雨里的小兽。
黑猫不知啥时候又来了,蹲在他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软软地“喵”了一声,
像在劝:“别急,下一颗糖,更苦。”……天刚擦黑,村口的老槐树下就炸开了锅。
“阿锅疯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全村人哗啦啦全涌出来,
手里拎着锅铲、抱着娃、趿拉着鞋,像被谁戳了马蜂窝。小七跟着人流跑,
心里咯噔一下——阿锅?疯了?那个昨天还蹲在石碾子旁抱脑袋的壮汉,能咋疯?
他冲到阿锅家门口,顿时傻了眼。阿锅跪在地上,上半身光溜溜,下半身就穿条大红花裤衩,
膝盖下全是泥,脑门抵着地,砰砰砰磕头,声音闷得像打夯。“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每磕一下,嘴里塞一颗奶糖,腮帮子鼓得老高,糖浆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鼻涕眼泪,
黏糊糊糊了一脖子。“他真疯了?”三婶挤在最前头,手里还攥着把葱,声音发颤,
“白天不还好好的?”“谁知道!”王婶把怀里孙子搂紧,“下午我还看他扛锄头下地,
回来就这样了。”小七踮脚往里看,阿锅面前摆着个小板凳,凳上放一张信纸——奶糖味,
阿枣的遗书第二页?他心头一紧,刚想冲进去,被老邮差一把薅住后脖领。“别添乱。
”老邮差声音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让他磕,磕够了就醒了。”“这得磕到啥时候?
”“磕到他记得自己干过啥。”老邮差吐出一口烟,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阿锅还在磕,
额头已经破了皮,血珠子渗出来,刚流到鼻梁,就被他用袖子胡乱一抹,
整张脸瞬间成了调色盘,红得瘆人。“我错了!我不该扯你头发!我不该说你晦气!
我不该——”话没说完,又被一颗糖噎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像有人拿筷子搅稀饭。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他真扯过阿枣头发?”“扯了,还当众呢,
我瞅见阿枣头皮都红了,硬是一声没吭。”“后来呢?”“后来阿锅回家摔了一跤,
门牙磕掉半颗,还骂阿枣晦气。”“啧,报应。”小七听得心里发毛,
想起自己扔过的土坷垃,后背嗖嗖冒凉气。忽然,阿锅停了,直愣愣抬头,
眼神散得跟碎玻璃似的,落在人群里,最后定在小七脸上。“小七……”他咧嘴一笑,
血牙森白,“她给你糖没?”小七下意识点头。“甜不?”“甜……”“甜就对了!
”阿锅猛地一拍大腿,发出狼嚎似的一声,“她给的糖,苦都在后头!我尝到了!我尝到了!
”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屋里走,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谁也不敢拦。不一会儿,
阿锅抱出个纸箱,哐当扔在地上,箱盖弹开,里面全是奶糖,
五颜六色的糖纸在灯下晃得人眼花。“分!都分!”阿锅抓起一把就往人群里撒,“谁不吃,
谁就是狗!”糖块噼里啪啦砸在人脸上、身上,像下了一场彩色冰雹。人群愣了半秒,
顿时乱成一锅粥,有人抢,有人躲,小孩趴在地上捡,大人踩了脚背骂娘。小七没动,
他盯着阿锅的手——那只手背上全是抓痕,新伤叠旧伤,血珠子一颗颗往外冒,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顾狂笑。“吃啊!都吃!吃了就知道啥叫苦!”老邮差叹了口气,
上前一步,按住阿锅肩膀:“够了。”“够?哪够!”阿锅红着眼,声音嘶哑,“我欠她的,
一辈子都还不够!”他忽然扑通又跪下,朝着西边山坳,砰砰砰开始磕头,
那是阿枣旧屋的方向。“我错了!我***!我活该!”每喊一句,就磕一下,
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在下巴汇成一条红线,滴在奶糖上,瞬间把糖纸染成暗红。
人群渐渐安静,只剩下阿锅的磕头声和喘息声,像两把钝刀,来回拉众人的心。
小七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他挤出人群,一路狂奔,直到村口老槐树下,
才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气。奶糖味却像长了脚,追着他跑,甜得发腥。他低头干呕,
却吐不出东西,只吐出几口酸水。“怕了?”老邮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烟味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