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蝉鸣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把空气烘得发烫,还裹着股汽油混尘土的味道。乡镇中巴车像头疲惫的老黄牛,在蜿蜒山路上晃悠,车皮被晒得灼手,林砚后背贴上去,像粘了块烙铁。他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攥着个磨破边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师范毕业证、教师资格证,还有一摞攒了四年的语文教案,教案纸边缘被汗濡得发卷。
车窗外的青山层层叠叠,绿得晃眼,林砚却没心思看。他盯着手里的纸条,王校长给的地址印在泛黄的稿纸上:“望溪镇中心校,左转十五公里至望溪教学点”。昨天在县城师范校门口见王校长时,那人皮肤黝黑,手掌糙得像砂纸,递来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指节蹭过他手腕:“望溪是全镇最远的点,但缺年轻人,缺会写教案的年轻人。”
“望溪镇到喽!”售票员扯着嗓子喊,林砚猛地回神,抓起帆布包挤下车。中巴车扬起一阵黄尘,呛得他直咳嗽,尘雾里,石板路从东头铺到西头,两旁矮砖房的墙上,褪色的化肥广告卷着边,几个老人坐在竹椅上摇蒲扇,扇面上沾着块洗不掉的墨渍。
中心校在石板路尽头,两层白砖楼的木牌掉了大半漆。林砚刚走到楼前,就见王校长背着军绿色挎包出来,手里攥着件蓝布雨衣:“来得正好,变天了。”雨衣往他怀里塞时,林砚摸到布料上的针脚,密得很,“我婆娘缝的,结实。走,送你去教学点,山路滑。”
两人往镇外走,没多远,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王校长把挎包顶在头上,踩着泥往山坳里钻:“六个老师管九十多个娃,张老师的数学课,全村娃都爱听。”话音刚落,林砚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帆布包飞出去,语文课本、教案本散在泥里,那张叠得整齐的毕业证,封面立刻晕开褐色泥印,烫金的字被糊得发花。
“小心!”王校长拽住他胳膊,掌心的老茧硌得人踏实。林砚顾不上揉膝盖,蹲下去捡,指尖摸到毕业证的烫金,忽然想起师范毕业那天,老校长拍着他肩膀说“去基层要带着脚泥”,当时只当是客套,此刻膝盖的钝痛混着手上的泥泞,才懂这话沉得像块砖。
“山里不讲究这些虚的。”王校长帮他捡教案,纸页被雨打湿卷了边,他把沾泥的指尖往裤腿上蹭,“娃们认的是板书清楚的老师,不是干净的毕业证。”林砚抬头,见王校长头发贴在头皮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雨,他把毕业证塞进帆布包最里层,应了声:“校长,我知道了。”
又走二十多分钟,雨小了些。转过山弯,眼前忽然铺开块平坦空地——竹篱笆歪歪扭扭地圈着四间砖房,墙上的红砖露着大半,木牌上“望溪教学点”五个字被风雨啃得发白。篱笆上的牵牛花被打蔫了,花瓣挂着水珠像没擦干的眼泪,可藤蔓还死死抓着篱笆往上爬。最东边房檐下,挂着截生锈的铁轨,风一吹,发出“呜呜”的轻响。
“到了。”王校长推开篱笆门,土操场立刻炸起喧闹。十几个孩子扒着教室窗户,小脑袋凑成一团,像群受惊的小麻雀,见他们进来,“哄”地散开,又偷偷在墙角探出头,盯着林砚手里的帆布包看。
“张老师!接新老师喽!”王校长喊了一嗓子。办公室门没开,先传来玻璃糖罐碰撞的脆响,接着是“轻点跑,别撞着人”的叮嘱——孩子们瞬间屏住气,连最调皮的那个都把晃悠的腿收了回去。门开后,三个身影走出来:头发花白的老人攥着糖罐,罐口沾着点糖渣,是张老师;穿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的女人,兜里摸出颗裹着橘子味糖纸的水果糖,糖纸边角沾着面粉,是李老师;高个子年轻人扛着个气不足的篮球,球皮沾着泥印,不用问就是同届的赵磊。
“这就是林砚老师吧?”张老师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颗润喉糖,糖纸还带着体温,“快进屋躲雨,刚烧的热水,暖身子。”李老师把水果糖塞进他另一只手:“山里没好东西,尝尝,甜口的。”赵磊已经抢过帆布包:“我帮你拿!住的地方就在隔壁,我熟。”
办公室不大,三张旧办公桌对拼着,桌面磨得发亮,中间铁炉台上的搪瓷缸,沿儿缺了块瓷,沾着圈茶渍。墙上小黑板写着“本周教学安排”,旁边贴的画里,太阳是方的,房子歪歪扭扭,角落里还画了个举着铁轨的小人。王校长指着人介绍:“张建国老师,咱们的‘定海神针’;李桂兰老师带幼儿班,娃们都黏她;赵磊教体育,能跟娃们玩到一块儿。”林砚刚点头问好,张老师就拍了拍他胳膊:“年轻好啊,板书肯定漂亮,明天我上课,你跟着听听。”
外面雨又大了,雨点砸瓦片的声响盖过说话声。王校长看了看表:“我得回中心校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指了指林砚的口袋:“钥匙收好了,以后你就是这儿的人了。”
王校长走后,赵磊拎着帆布包催他:“走,带你看住处!”那间不足十平米的砖房里,木板床腿垫着半块砖头,掀开床垫,底下压着张褪色的课程表;掉漆的衣柜门轴“吱呀”响,里头挂着件蓝布衫,领口磨得发毛,该是上一任老师留下的;小书桌倾斜得厉害,台灯线缠着圈胶布,拧开开关,光晕晃悠悠的。“条件是差点,但清净。”赵磊把帆布包扔在床上,“我住斜对面,晚上怕黑就喊我,我睡觉沉,但嗓门大。”
林砚坐在书桌前,窗外风吹得窗纸“呼呼”响。他打开帆布包,把沾泥的毕业证展开,虽然印子还在,烫金的字却没被盖住。指尖按在泥印上,像按了个印章,忽然就想起王校长的话——他把毕业证夹进教案本最上层,翻开语文课本到《春》那一课,笔尖落在扉页,墨水洇开一点,像个小泥点。他慢慢写下:“2008年夏,望溪教学点,泥泞中,见初心。”
窗外的雨停了,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李老师端来一碗热面条,碗沿烫得人指尖发麻,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撒着葱花,碗底压着几块脆生生的腌萝卜:“第一次来没开火,尝尝我的手艺,盐放得少,淡了就说。”林砚吃着面,听李老师说教学点的事:“张老师教二十多年了,以前走十几里山路送娃回家;赵磊刚来那阵,用篮球教娃们数数,现在娃们连‘三步上篮’都会写了;幼儿班有个小丫头,第一天来还哭,现在天天帮我擦黑板……”
吃完面,林砚走到门口。土操场上,几个孩子举着树枝追逐,喊着“冲啊”,树枝上还挂着片牵牛花花瓣;老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像是跟着应和。赵磊走过来,把篮球往地上拍了拍,“噗噗”的响:“别看现在静,明天一早娃们一来,铁轨铃一响,这儿能热闹得掀了顶。”
林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钥匙,钥匙链上沾着块小泥块,没擦,凉硬的金属贴着潮润的泥,倒生出些踏实的暖意。他抬头看向办公室的小黑板——明天的任务写得清楚:听张老师的数学课,帮李老师管幼儿班午睡。
月光爬进小房时,林砚已经翻开了教案本。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赵磊哼的老歌调子,笨笨的,却亮堂。他笔尖落在“春草图”的备课笔记上,忽然笑了——这满是泥点的报到日,倒真像课文里写的,是藏在土里的,冒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