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的麦收刚过，田埂上还留着枯黄的麦茬，像谁把旧棉袄的棉絮扯出来，散得满地都是。风一刮，麦茬子就跟着打旋，裹着泥土的腥气往人鼻子里钻。建军揣着娘烙的芝麻饼往镇上赶，布口袋贴在胸口，饼子的热气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暖得他心窝子发颤。那芝麻是前儿赶集时娘特意称的，颗粒饱满，烙在饼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 娘说，“揣着热饼子赶路，心里也亮堂”，可建军心里亮堂的，从来不是这饼子的香。
他满脑子都转着 “城里媳妇 = 全家翻身” 的念头，那想法像灶膛里的火苗，烧得他心口发烫。前晚娘坐在煤油灯底下纳鞋底，针脚密密麻麻，突然抬头看他：“建军啊，你看村东头老王家的小子，娶了个在镇供销社上班的媳妇，现在连瓦房都盖起来了。咱家用不着盖瓦房，你要是能找个在镇上有工作的，娘这辈子就不白熬了。” 油灯的光晃在娘的鬓角，白头发像掺了把碎霜，建军攥着娘递过来的布鞋，指节都泛了白。他知道娘的意思，村里的人背地里总说 “老李家三代没出过像样人”，连媒人上门都绕着走。他要娶个城里媳妇，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把这个家从烂泥地里拽出来，让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再也传不到娘的耳朵里。
走到镇口的石桥，建军停下来歇脚。桥下的河水浑黄，带着麦收时冲下来的麦糠，慢悠悠地流。他掏出芝麻饼咬了一口，饼渣掉在衣襟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滚。远处传来搅拌机的轰鸣声，裹着黄沙扑过来，呛得他直咳嗽 —— 那是建筑工地的方向，也是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把剩下的饼子包好揣回兜里，拍了拍衣襟上的土，快步往工地走。
工地上乱糟糟的，钢筋、水泥堆得像小山，搅拌机 “轰隆轰隆” 地转，黄沙漫天，连太阳都被遮得发灰。一个穿着军绿色外套、皮肤黝黑的老头正蹲在钢筋堆旁抽烟，看见建军过来，把烟蒂摁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你就是老李家的小子？”
“是，叔，我叫建军。” 建军赶紧递上娘准备的烟，手都有点抖。这老头是娘托表舅找的熟人，姓马，大伙都叫他老马头，在工地上干了十几年，据说扎钢筋的手艺是镇上最好的。
老马头接过烟，却没点，夹在耳朵上，指了指旁边的钢筋：“跟我学扎钢筋，得能吃苦。手套磨破三双是常事，手心的茧子得比鞋底还厚，你能行？”
“能行！” 建军赶紧点头，目光落在老马头的手上 —— 那双手布满裂口，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水泥渍，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可老马头说，“这双手能挣饭吃”，建军觉得，只要能挣饭吃，再粗糙的手他也不怕。
接下来的日子，建军跟着老马头学扎钢筋。天不亮就上工，天黑了才收工，手套换了一双又一双，手心的茧子越来越厚，有时晚上睡觉，手指都蜷不起来。歇晌的时候，工友们都躺在水泥袋上睡觉，建军却总喜欢跟老马头待在一块，听他说镇上的事。
“叔，咱这辈子就只能跟水泥打交道？” 这天歇晌，建军啃着干硬的饼子问。饼子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现在已经凉透了，咬在嘴里像嚼着沙子。
老马头吐出嘴里的草梗，指了指远处商品房的玻璃幕墙。阳光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一块巨大的镜子，照得人睁不开眼。“你看那楼，多气派，可咱就是给城里人造窝的蝼蚁，你还想蹦成凤凰？” 他顿了顿，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娶个城里媳妇，可你知道后来咋了？人家姑娘见了我这双满是裂口的手，连话都没跟我说就走了。建军啊，不是叔泼你冷水，城里媳妇不是咱这号人能娶的，踏踏实实干活，攒点钱娶个村里的姑娘，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说话间，一阵风刮来，黄沙钻进两人的衣领，凉得人一哆嗦。建军低头拍打着衣襟，看见胸前的衣襟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泥渍，像永远洗不掉的霉斑。他想起娘的话，想起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他把剩下的饼子塞进兜里，站起身：“叔，我知道了，咱干活吧。”
可他心里的火苗，并没有因为老马头的话而熄灭，只是烧得没那么旺了，像被风吹过的灶膛，剩下一堆微弱的火星。
没干半年，建军的腰就出了毛病。那天他弯腰绑钢筋，突然觉得腰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直冒冷汗，手里的钢筋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工友们赶紧围过来，老马头摸了摸他的腰，皱着眉头说：“你这腰怕是出问题了，赶紧去镇卫生院看看。”
建军揣着老马头给的五十块钱，一瘸一拐地往镇卫生院走。路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角乱飞，腰上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厉害，他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掉。他想起娘要是知道他的腰坏了，肯定会哭，心里就更难受了 —— 他还没娶到城里媳妇，还没让娘过上好日子，怎么能先倒下呢？
镇卫生院不大，里面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医生让他拍了片子，拿着片子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小伙子，你这是腰椎间盘突出，以后可不能再干重活了，再这么折腾，后半辈子可能要拄拐。”
建军攥着片子，蹲在医院门口，眼泪混着黄沙往下掉。片子上的骨头看得清清楚楚，那突出的部分像一块难看的疙瘩，扎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自己在工地上的日子，想起娘的期盼，想起村里人的话，心里的火苗彻底熄灭了，像被雨水浇过的灶膛，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 娶城里媳妇的念头，蔫了半截，再也提不起劲来。
他在医院门口蹲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才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路上的行人很少，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摸了摸兜里的芝麻饼，已经凉透了，像他此刻的心。
回到家，娘看见他一瘸一拐的，赶紧迎上来：“建军，你这是咋了？”
建军把片子递给娘，低着头，不敢看娘的眼睛：“娘，我腰坏了，以后不能再去工地干活了。”
娘拿着片子，手都在抖，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她拉着建军的手，摸了摸他手心的茧子，又摸了摸他腰上的伤，哭得更厉害了，“都怪娘，不该让你去干那么重的活。”
“娘，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建军擦了擦娘的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知道，他的腰坏了，不仅娶城里媳妇的希望渺茫了，连家里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没了工地的活计，建军在家里待得浑身不自在。每天看着娘早出晚归地去地里干活，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他想出去找活干，可腰不好，重活干不了，轻活又找不到，只能在家里帮娘喂喂猪、扫扫院子。
这天，同村的狗蛋突然找上门来。狗蛋穿着一件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一看就跟村里的人不一样。“建军，在家呢？” 狗蛋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狗蛋，你咋回来了？” 建军很惊讶，狗蛋前几年就去城里打工了，很少回村。
狗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从包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建军一根：“我回来看看，顺便给你带个好消息。我现在在城里做保健品生意，可赚钱了，跟着我干，保准你能发财。”
“保健品生意？” 建军疑惑地问，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给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卖保健品，那些人都傻，随便忽悠就掏钱。” 狗蛋得意地说，“我上次跟一个老头说，这保健品能治百病，他一下子就买了五千块钱的。建军，你跟我干，咱们一起赚大钱，到时候别说娶城里媳妇了，就是在城里买房子都不是问题。”
建军一听 “娶城里媳妇”，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想起自己的腰坏了，想起娘的期盼，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狗蛋，真能赚那么多钱？”
“那当然，我还能骗你吗？” 狗蛋拍着胸脯说，“你要是信我，就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当本钱，咱们下周就去城里。”
建军犹豫了，他知道家里的钱都是娘攒的养老钱，要是赔了，娘可怎么办？可他又想起自己的腰，想起娶城里媳妇的梦想，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最后，梦想战胜了理智，他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干。”
他跟娘说了要跟狗蛋去城里做保健品生意的事，娘一开始不同意，说 “狗蛋那孩子不靠谱”，可架不住建军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把攒了多年的三千块养老钱拿了出来，塞在他手里：“建军，娘相信你，可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人骗了。”
“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建军攥着钱，心里满是激动，他觉得自己离娶城里媳妇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跟着狗蛋去了城里，建军才发现，所谓的 “保健品生意”，根本就是个骗局。他们租了一个小房子，里面堆满了包装精美的保健品，其实都是些没什么用的糖水。狗蛋每天带着他去公园、小区找老头老太太，编各种谎话骗他们买保健品。建军一开始还觉得愧疚，可看着狗蛋每天赚那么多钱，心里的愧疚就慢慢消失了，他想着只要赚够了钱，就能娶城里媳妇，就能让娘过上好日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可没过多久，骗局就被揭穿了。有个老头买了保健品后，身体不但没好，反而更差了，他的儿子带着人找到了他们的出租屋，愤怒的老人把他们堵在巷子里骂，有的还动手打了他们。狗蛋趁乱卷着钱跑了，只剩下建军一个人，被愤怒的老人围着，吓得浑身发抖。
就在建军以为自己要被打垮的时候，表舅突然赶来了。表舅是城里的工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的事，赶紧跑过来解了围。“建军，你咋这么傻，怎么能跟狗蛋那种人混在一起？” 表舅拉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建军低着头，不敢说话，脸上又疼又热，心里满是后悔。他摸了摸兜里，只剩下几个钢镚，连回家的三轮车费都付不起 —— 娘攒的养老钱，他全部赔光了，还成了别人眼里的骗子。
表舅把他送回了家，娘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没有骂他，只是默默地给他端来一碗热粥：“建军，回来就好，钱没了咱再赚，别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建军喝着热粥，眼泪掉进碗里，混着粥一起咽进肚子里，又咸又涩。他知道，他不仅没赚到钱，还让娘受了委屈，娶城里媳妇的梦想，变得更加遥远了。
后来，在表舅的介绍下，建军进了县城的纺织厂。纺织厂很大，里面有很多车间，织机转得飞快，线轴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车间里的女工倒是不少，可大多是有家室的大姐，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线轴，不停地忙碌着。
建军被分到了纺纱车间，跟着一个叫张姐的女工学纺纱。张姐很和善，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操作机器，怎么分辨线的粗细。“建军，你刚来，慢慢来，别着急。” 张姐笑着说，“这纺纱看着简单，其实挺累的，你可得有耐心。”
建军点点头，认真地跟着张姐学。他很珍惜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至少能赚点钱，能帮娘减轻点负担。车间里的日子很单调，每天都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织机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可建军却觉得很踏实 —— 他终于又能赚钱了，虽然离娶城里媳妇的梦想还很遥远，但至少还有希望。
休息的时候，建军总喜欢观察车间里的女工。他瞅着几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 说不定在纺织厂，能找到一个城里媳妇呢？那些小姑娘穿着牛仔裤、戴着眼环，长得都很清秀，跟村里的姑娘不一样，带着一股城里人的洋气。
有一次，他鼓足勇气，从家里带了一个苹果，想送给隔壁工位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叫小芳，长得很白，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建军趁着休息的时候，走到小芳身边，把苹果递过去：“小芳，这个苹果给你吃。”
小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苹果，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她没有接苹果，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了，我不喜欢吃苹果。”
建军手里的苹果僵在半空中，尴尬得满脸通红。他想把苹果收回来，可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站在那里，手都在抖。这时，旁边的几个女工都笑了起来，有人故意大声说：“哟，建军这是想追小芳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还沾着水泥印，跟个土包子似的，小芳怎么会喜欢你呢？”
小芳的脸也红了，她瞪了说话的女工一眼，然后拿起自己的水杯，转身走了，连看都没看建军一眼。建军看着小芳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厉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工装，袖口上的水泥印确实很明显，像一块难看的补丁 —— 他想起自己在工地上的日子，想起自己的腰，想起自己被骗的经历，心里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他默默地把苹果放进兜里，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织机还在 “嗡嗡” 地转着，线轴不停地转动，可他却觉得，那些线像一根根绳子，把他捆得紧紧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看着车间里的棉絮，在空中飘来飘去，像无数个破碎的梦想，最后都落在了地上，被人踩在脚下。
建军的 “门第梦”，就这么碎在了纺织厂的棉絮里，像被织机绞碎的线头，再也无法复原。他知道，他这辈子，可能都娶不到城里媳妇了，可能永远都只能像老马头说的那样，做一个给城里人造窝的蝼蚁，在底层苦苦挣扎。
那天晚上，建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娘的期盼，想起村里人的话，想起自己的经历，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像一层冰冷的霜。他摸了摸兜里的苹果，已经凉透了，像他此刻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