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寒气如刀割般刺骨。我抬起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通红的铁胚上,
每一击都像是要把所有不满都发泄出来。"咚、咚、咚",
铁锤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格外刺耳,
我知道村里人又要说闲话了——"王大锤那不孝子又在折腾了,这么早就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王大锤做铁匠二十年,村里有几家的农具不是出自我的手?
没有我,他们用什么犁地、收割?可这些人,背地里不知道编排了我多少闲话。"哐当",
铺门被推开,寒风裹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我娘,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了。
我头都没抬,继续捶打手上的活计。"大锤啊,天这么冷,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吧。
"娘的声音带着慈爱,却让我心头无名火起。"放那儿吧,我忙着呢!"我头也不抬地说,
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粗暴。娘轻轻地咳了几声,把粥放在工作台角落,然后缓缓退到门口。
"你慢慢吃,别凉了。娘先回去了。"我瞥了一眼那碗粥,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
徐徐上升又消散。我知道她一定又加了我爱吃的红枣,可我不会让她看到我吃,
就像从来不让她看到我留意她咳血的样子一样。娘刚出门,李婶就迎面撞上了她。"王嫂子,
又给那混小子送饭来啦?"李婶那尖细的嗓音像是要刺穿我的耳膜,"你都咳成那样了,
还惦记着他,他可曾惦记过你啊?""婶子别这么说,大锤他忙着做活计,
没空照顾我这老婆子。"娘的声音柔弱却坚定。我猛地将铁锤砸向铁砧,发出一声巨响,
成功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有完没完?门口堵着,是不让我做生意了是吧?
"李婶翻了个白眼,拉着我娘的手说:"走,王嫂子,别理这不孝子,去我家坐会儿。
""不了,婶子,我回去还有些针线活要做。"娘轻轻推开李婶的手,转身离去,
背影显得特别单薄。我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她又咳了几声,手掩在嘴上,
那袖口早已被血迹染红。心里一阵刺痛,却立刻被我压了下去。这一天的活计特别多,
许多村民来打铁修补农具,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但凡来的人,
没有一个不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看见没,就是这个王大锤,娘都病成那样了,
也不知道照顾,整天还凶人家。""可不是嘛,听说他昨晚又喝得烂醉,回家摔东西,
可怜他娘一个人缩在小屋里不敢出声。""这世道,怎么出了这种不孝子?他爹要是活着,
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我假装听不见,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重,铁锤落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他们懂什么?我爹走得早,我从十二岁就扛起了这个家,这个铁匠铺是我一手撑起来的。
我凭什么要被他们这样指指点点?中午时分,张叔来取他前天订的镰刀。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不爱说闲话的人,也是我爹生前的好友。"大锤啊,镰刀做得不错。
"张叔拿起镰刀试了试锋利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娘这两天咳得厉害,
你该带她去趟镇上的诊所看看。"我默不作声地收下他递来的钱,避开他的目光。"知道了。
"我敷衍道,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下午,天色渐暗,寒风呼啸。我关了铺子,
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村口的小酒馆。"老王,来一斤烧酒。"我拍了拍桌子,
声音粗犷。"大锤啊,这两天怎么天天来喝酒?"老王一边倒酒一边问,
"你娘在家一个人不要紧吧?""关你屁事!"我猛地灌下一口烧酒,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短暂的麻木感,"少在这里跟我提那些有的没的!
"几杯酒下肚,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我摇晃着起身,推开酒馆的门,寒风扑面而来,
却浇不熄我心中的火。路上遇见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他们远远看见我就开始窃窃私语。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引来他们的哄笑。"看,大***又喝醉了,
等会儿回家不知道又要怎么折腾他娘。""嘘,小点声,他听见了会发疯的。"我猛地转身,
怒视着他们:"说什么呢?有种当着我的面说!"年轻人们迅速散开,
只留下几声轻蔑的笑声在夜色中回荡。我诅咒着,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远远地,
我看见家里微弱的灯光,知道娘一定又在等我。这个认知让我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难以名状,像是愤怒,又像是深深的自责。推开家门,屋内温暖如春,散发着淡淡的饭菜香。
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菜,已经凉了,还有一碗清粥,上面盖着布,应该还是热的。
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大锤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吧,
娘热了粥。"我没有回应,径直走到桌前,却没有动筷子。"谁让你等我了?
不是说了别等我吃饭吗?""娘知道你喜欢吃热饭..."她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我砰地一声拍桌而起:"吃什么吃!我不饿!"说着,
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响声。关上门后,我一拳砸在墙上,
痛得龇牙咧嘴,却比不上心里的痛苦万分之一。我知道自己又伤害了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每次看到她那苍白的脸色和血迹斑斑的手帕,我就恨不得自己能消失。
我能听到外屋娘轻轻地收拾着碗筷,偶尔咳嗽几声,极力压抑着声音,似乎生怕打扰到我。
我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乱如麻。明天是村里的祭祀日,按照传统,
每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参加。我知道我必须去,否则又要被人说闲话。可我更知道,
那些闲言碎语往往是针对我对娘的态度。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火又开始蔓延。窗外,
月光如水,洒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多少年了,
这棵树见证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现在的铁匠,
也见证了娘从风华正茂到如今的佝偻身影。我的眼角湿润了,却倔强地抹去。
"王大锤不流泪,从来不流泪。"我对自己说,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试图在酒精的作用下沉入睡眠。夜深人静时,我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侧耳细听,
那是针线穿梭的细碎声响,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低吟着什么。我悄悄起身,推开一条门缝,
看见娘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佝偻着身子在缝制什么,那是我前几天不小心扯破的冬衣。
我站在门缝后,看着娘瘦弱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起伏。她边缝衣服边轻声哼唱着一首老歌,
那是《劝孝歌》,我小时候她常唱给我听的。"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为人子女者,
孝敬是根由..."歌声轻得像是一缕游丝,飘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心里,扎得生疼。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高烧,娘整夜不睡守在我床边,
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我滚烫的额头的情形。那时她也是这样,
在我半梦半醒之间轻声唱着这首歌,仿佛要把所有的爱都通过这简单的旋律传递给我。
娘突然咳嗽起来,这次她没有忍住,咳得撕心裂肺。我看见她慌忙从袖口掏出手帕,捂住嘴。
当她放下手帕时,那鲜红的血迹在油灯下格外刺眼。我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本能地想推门而出,想对她说:"娘,别缝了,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去镇上看医生。
"可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更不知道如何承担起一个儿子应有的责任。最终,我悄悄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这一刻,
我恨透了自己的懦弱和无能。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起得更早。当我走出房门时,
看见桌上已经放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几个馒头。娘却不见踪影,想必是去河边洗衣服了。
我难得安静地坐下来,慢慢喝完了那碗粥。粥里加了红枣和桂圆,熬得软烂香甜,
是我从小就爱吃的味道。我起身走向门口,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那件被缝补好的冬衣。穿上它,
我能感觉到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娘的心意。这让我既温暖又愧疚。
村里的祭祀活动在祠堂举行。当我走到祠堂门口时,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看见我,
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人甚至指着我,毫不掩饰地评论着。"你们看,王大锤来了,
他娘怎么没跟来?该不会是被他气病了吧?""嘘,小声点,这家伙脾气大着呢!
"我握紧拳头,强忍着怒火,沉默地走进祠堂。祠堂里已经摆好了供桌,上面放着各种祭品,
香炉里的香袅袅升起,弥漫着整个空间。族长王老爷子站在前面,
身边是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看见我进来,王老爷子微微点头示意。我勉强回了一礼,
然后找了个角落站着,尽量避开那些异样的目光。祭祀仪式开始了。
族长讲起了祖宗的教诲和传统的美德,特别强调了"百善孝为先"的道理。
每一句话似乎都是针对我说的,我站在那里,如芒在背,汗水浸湿了后背。
"...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要是不孝顺父母,就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啊!
"族长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祠堂里。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如刀如剑,刺得我浑身发疼。就在这时,祠堂的门被推开,娘缓缓走了进来。
她穿着破旧但干净的衣裳,步履蹒跚,却依然保持着几分尊严。看见她,我的心突然一紧。
"老嫂子来啦,快请上座。"王老爷子亲自走过去,扶着娘到前排坐下。娘冲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中包含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感。我别过脸去,不敢与她对视,
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痛。祭祀继续进行。当族长开始讲述孝道的重要性时,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我们村里有些年轻人,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目中无人,
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得到祖宗的保佑!
"这话一出,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鄙夷。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我盯着族长,想说点什么,却见娘在前排微微摇头,
用央求的眼神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冲动。但就在这时,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孝子连累祖宗,今年怕是要歉收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我猛地转身,指着那人吼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整个祠堂一片哗然。族长拍案而起:"王大锤!这是祭祀场合,容不得你撒野!
"我冷笑一声:"好一个祭司,背地里编排人倒是挺起劲的!我王大锤做铁匠这么多年,
哪家的农具不是我打的?哪年收成不好了?要不是我,你们拿什么耕地?""大锤!
"娘惊叫一声,站起来想拉住我,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一股莫名的愤怒冲向了她:"你也少在这装可怜!
整天咳咳咳的,要死不活的,还非要出来给人看,是不是想让全村都来骂我?"话一出口,
我就后悔了。祠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族长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仿佛不敢相信我会对自己的亲娘说出这样的话。娘愣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眼中满是伤痛和绝望。下一刻,她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娘!
"我下意识地喊出声,冲上前去扶住她。但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把她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滚开!不孝子!"李婶推开我,恶狠狠地说,"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老天爷啊,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看着娘被众人围着,有人给她擦血,
有人帮她拍背,而我,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族长走到我面前,
眼中充满了失望和愤怒:"王大锤,你走吧。祠堂不欢迎你这样的人。"我环顾四周,
看到的全是鄙视和厌恶的眼神。最后看了娘一眼,她的目光中依然带着关切,
即使在这种时刻,她还是在担心我。这一刻,我恨透了自己。我转身冲出祠堂,
任凭身后传来的议论声和指责声如潮水般淹没我。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却比不上心中的万分之一。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着,
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小时候,爹还在的时候,我常在这树下等他下工回家。
爹去世后,娘就带着我从族里搬了出来,独自支撑起这个家。想到这里,我仰天长啸一声,
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发泄出来。可是啸声落下,心中的重担却丝毫未减。我知道,
我已经成了全村最不齿的人,一个连自己生病的亲娘都能恶语相向的不孝之人。
而更令我痛苦的是,我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夕阳西下,我站在那里,
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我的罪孽也一并拉长,永远无法摆脱。祭祀事件后,
我整夜未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到天亮。晨曦微露时,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门口,
却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我推开门,屋内昏暗而冷清。娘蜷缩在床上,瘦弱的身躯随着剧烈的咳嗽而颤抖。
听到开门声,她勉强抬起头,看见是我,眼睛一亮,强撑着要坐起来。"大锤回来了?
外面冷,快进来喝口热水。"她声音沙哑,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我站在门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昨天在祠堂里对她说的话像一把刀子,此刻正狠狠地插在我心上。"别...别起来了,
你好好躺着。"我终于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却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慢慢走向灶台:"娘给你煮碗面,你一夜没回来,肯定饿了。"她刚走了两步,
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击中,整个人摇晃着几乎要倒下。我连忙冲上前,扶住了她:"别动了!
你...你病成这样,还折腾什么?""没事,一点小毛病,缓缓就好了。
"娘虚弱地笑了笑,眼神中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痛苦。我把她扶回床上,
看着她枯瘦如柴的手腕和病态的脸色,心中猛地一阵刺痛。床边放着一个小竹篮,
里面是半成品的鞋底,针线散落在一旁,显然是她在病中仍坚持为我做的。
"你...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我转身走向水缸,背对着她,
悄悄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打破这沉默。我端着水回来,
小心翼翼地递给娘。她双手接过,却没有力气拿稳,水撒了一些在被子上。
"对不起...娘手抖。"她歉意地看着我。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放下水碗,
猛地跪在床前,抓住她的手:"娘,我...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娘摇了摇头:"不用了,浪费钱。娘这病啊,怎么治都是白搭。""别胡说!
"我声音颤抖,"我这就去,你等着!"我冲出门,直奔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张大夫家。
张大夫六十多岁,医术一般,但胜在经验丰富。"张大夫!张大夫在家吗?
"我敲门的声音急切而响亮。门打开了,张大夫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这么早,
什么事这么急?""我娘...我娘病得厉害,请您去看看吧!"我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张大夫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娘的病我看过了,前几天李婶带我去的。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听吗?"张大夫叹了口气,拿起药箱,
"走吧,再去看看。"一路上,我心如刀绞。原来娘的病情早就恶化了,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村里人都知道,唯独我这个儿子被蒙在鼓里。回到家,张大夫仔细检查了娘的情况,
神色越来越凝重。检查完后,他把我拉到一旁,声音低沉:"老实说,不太乐观。
肺病到了晚期,再加上长期操劳,身体已经...唉,能撑多久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的!"我抓住张大夫的衣襟,声音嘶哑,"镇上不是有西医诊所吗?
县城里还有大医院,我可以背她去!"张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大锤啊,
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你娘这病拖得太久了,如果早点治..."他没有说完,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早点注意到娘的病情,如果我不是那么自私冷漠,
也许事情不会到这一步。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大夫留下了一些药,叮嘱要按时服用,虽然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治愈。
他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大锤,好好陪陪你娘吧。有些话,趁现在说还来得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娘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夫怎么说?
"娘轻声问道。"没什么,说...说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我撒了谎,
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娘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释然:"大锤,过来。
"我走到床前,跪坐在地上。娘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就像小时候那样:"娘知道自己的情况,你别瞒我了。"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娘,
对不起...我...我是个不孝子...""傻孩子,"娘的声音柔和而坚定,
"娘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爹走得早,我没能给你完整的家,是娘对不起你。"我抓住她的手,
摇头拼命否认:"不是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你还记得小时候吗?
"娘的眼神飘向远方,"你五岁那年得了高烧,整整三天三夜不退,
我抱着你跑遍了方圆十里的村庄,找所有能找的医生。最后还是县城里的大夫救了你一命。
"我模糊地记得那段经历,但不明白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娘缓缓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布包,递给我:"给你的。"我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铜质的护心锁,造型古朴而精美。锁的正面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字,
背面则是一个精细的纹路,看着有些眼熟,却又说不出像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我小心翼翼地拿着锁,感受着它的分量和温度。"去年冬天,趁你不在家的时候。
"娘又咳嗽了几声,"我虽然不会打铁,但看了你爹和你这么多年,多少学了点皮毛。
这锁不算精致,但寄托了娘的心意。你带在身上,保佑你平安。"我将锁紧紧握在手中,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这小小的锁承载了多少娘的心血和爱啊。
想到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忽视和伤害,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窗外,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天色越来越暗。我点起油灯,守在娘的床前,决心不再离开。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空也在为我的愚昧无知而哭泣。我守在娘的床边,看着她渐渐睡去,
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趁她睡着,我开始收拾屋子,想让她醒来时看到一个干净的家。
在整理她的针线篮时,我注意到那双半成品的布鞋。鞋底已经缝好了,鞋面也差不多完成,
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处理。我拿起鞋子,感受着每一针每一线中蕴含的心意。翻开鞋垫时,
一小片发黄的纸从夹层中掉了出来。我捡起那片纸,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当票的残片,
日期是二十年前,上面依稀可见"银镯一对"的字样,可惜票据残缺不全,
无法看清其他信息。我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什么娘会把这种东***在鞋垫里。
"莫非是娘藏私房钱买的?"我自言自语道,随即又摇了摇头,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
娘这辈子勤俭持家,从不乱花一分钱,又怎么会偷偷买首饰呢?我把当票残片放回原处,
继续收拾屋子。夜深了,雨声渐小,屋内只剩下油灯微弱的光和娘沉重的呼吸声。
我坐在床边,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往事。娘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咳嗽几声,
有几次差点被呛醒。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轻拍她的背,直到她呼吸平稳才让她躺下。
就这样,我整夜未眠,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到泛白。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
娘醒了过来,看见我还守在床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大锤,你一夜没睡啊?
"她的声音比昨天更加虚弱。"没事,我不困。"我倒了杯水给她,"你感觉怎么样?
要不要吃点东西?"娘摇了摇头:"不饿。大锤,你去忙你的吧,别在这守着了。
铁匠铺还要开门呢。""铁匠铺不急,今天我哪也不去,就陪着你。"我坚定地说。
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又很快被担忧取代:"可是...""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她,
"我已经决定了。"接下来几天,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娘,喂药、喂水、煮粥,
甚至学着帮她擦身子、换衣服。虽然我的动作笨拙,但娘总是微笑着说我做得很好。
村里有几个妇人来看望,见到这情形,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也没多说什么。
娘的病情却每况愈下。第三天晚上,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再是血丝,
而是大口的鲜血。我慌了神,连忙去叫张大夫。张大夫来了,却只是摇头叹息,
给娘喂了些止痛的药,然后拉着我到了院子里。"大锤,准备后事吧。"他低声说,
"恐怕...熬不过今晚了。"我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虽然知道娘的病很重,
但我从未想过生离死别会来得如此之快。我还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那么多事情要向她道歉,
那么多时光想要与她一起度过。"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声音颤抖,
几乎是在哀求。张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转身离去。我回到屋内,
看见娘睁着眼睛,似乎在等我。她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但当看到我时,
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光亮。"大锤,过来。"她微弱地招手。我扑到床前,
握住她冰冷的手:"娘,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娘的时候到了,容不得休息。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有些话,不说不行了。"我拼命摇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傻孩子。"娘喘息着,
努力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娘知道你心里苦。从小没了爹,娘又没本事,
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的暴脾气,也是从小憋出来的。娘不怪你,从来不怪你。
""别说了,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哽咽道。"记住,护心锁要一直戴着。
"娘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是...娘的心...也是我们王家的...血脉..."她的话断断续续,
我听不太明白,只能不停地点头应允。"大锤,
娘走后...你要好好的...别和村里人...置气..."娘的眼神渐渐迷离,
"答应娘...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她开始低声吟唱《劝孝歌》,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是她最后的话语。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娘的手从我脸上滑落,眼神定格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娘!
娘!"我崩溃地喊着,泪水夺眶而出,"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但无论我如何呼唤,
娘再也没有回应。风,雨,雷,电,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我抱着娘的身体,
嚎啕大哭,如同一个迷失的孩子。噩耗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第二天,
村民们帮忙办理了丧事。我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完成各种仪式。
人们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冷漠,也有鄙夷。我全都不在乎了,
心已经跟着娘一起死了。灵堂设在我家的正厅,白幡招魂,哀乐低回。按照风俗,
娘的灵柩要停放三天才能下葬。我跪在灵前,望着娘的遗像,那是她年轻时的照片,
笑容温婉慈祥,与我记忆中的她重叠在一起。晚上,村民们都散去后,
我独自一人在灵前守夜。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开口:"娘,儿子不孝,伤透了你的心。
你放心走吧,不用再惦记我了。我会好好的,会改掉暴脾气,
不再和村里人置气..."说着说着,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如雨下。
那些年积攒的愧疚和悔恨如洪水般冲垮了我的防线。我从怀中掏出那个护心锁,
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娘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不知何时,
我起身走向村口的小酒馆,要了一坛烧酒,独自一人痛饮。酒过三巡,
悲伤和愧疚被酒精暂时麻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愤怒。我恨自己的无能,
恨命运的不公,恨这个夺走了娘的世界。醉醺醺地回到家,我踉踉跄跄地走进灵堂,
看着娘的遗像,突然嚎啕大哭:"娘!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你啊!"悲痛和酒精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一把推倒了灵前的供桌,
蜡烛、香炉、祭品散落一地。摇摇晃晃中,我不小心碰倒了神主牌,整个灵堂顿时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有村民路过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他们惊呆了。"王大锤!
你疯了吗?连死人都不放过!"李婶尖叫道。"畜生啊!连亲娘的灵堂都敢糟蹋!
"有人怒吼。更多的村民闻讯赶来,看到混乱的灵堂和醉酒的我,愤怒瞬间爆发。"滚出去!
不孝子!""这种人不配做人子!""赶他出村!别让他污了我们村的风水!
"人们推推搡搡地将我拖出家门,一路拽到村口。族长王老爷子站在人群前面,
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王大锤,你的所作所为,祖宗蒙羞,天理难容!从今日起,
你不再是我们王家的人,不再是铁匠村的人!离开吧,永远别回来了!"伴随着这句话,
天空中响起一声巨雷,倾盆大雨瞬间倾泻而下。我站在雨中,被雨水和泪水湿透,
看着紧闭的村门和村民愤怒的面孔,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护心锁沉甸甸地挂在我胸前,那是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低头看了看它,
突然有了个疯狂的决定。我要背着娘的石像,走遍天下,赎我的罪。雨中,
我踉踉跄跄地走向远方,背后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村子,身后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从此,
我的救赎之路开始了。雨水浸透了我的全身,冷得刺骨,却浇不灭我心中的悔恨之火。
离开铁匠村后,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小路上走着,任凭泥泞打湿裤脚,寒风刮得脸生疼。
胸前,娘留给我的护心锁沉甸甸地挂着,每走一步都撞击在我心口,
提醒着我无法弥补的过错。天亮时分,雨停了。我站在一处高坡上,回望铁匠村的方向。
晨雾弥漫中,村庄若隐若现,炊烟袅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我从未存在过。
那里有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家,有娘的坟墓,却再也容不下我这个不孝子。"娘,
我该怎么赎罪?"我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清晨的鸟儿在枝头鸣叫,
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和无知。就在这时,我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人在开凿石头。
他们是邻村的石匠,以雕刻墓碑和石像为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我要请他们雕刻一尊娘的石像,背着它走遍天下,
用这种方式来赎我的罪。"喂,老石匠!"我大步走向他们,声音中带着决绝,
"我要请你雕一尊石像,越像越好!"为首的老石匠上下打量着我,
眼中满是怀疑:"小伙子,你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雕一尊人像可不便宜。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我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银钱:"这些够吗?
"老石匠接过布包,掂了掂重量,惊讶地看着我:"够是够了,
但你确定要花这么多钱雕石像?""确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要雕我娘的像,
要能背在身上的那种。"老石匠听完我的要求,眉头紧锁:"背在身上?年轻人,
你这是要干什么?""赎罪。"我简短地回答,然后从怀中取出娘生前唯一的一张照片,
递给老石匠,"就按这个样子雕,要多像有多像。
"老石匠和他的徒弟们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但没有多问。三天后,
一尊等身大小的石像完成了。石像是娘坐着的姿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栩栩如生,
连唇角的那一丝忧愁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我抚摸着石像冰冷的脸庞,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老石匠还按照我的要求,
制作了一个背架,可以将石像固定在我的背上。当我第一次背起石像时,
那沉重的分量几乎压弯了我的腰,但我咬牙站直了身体。"小伙子,这石像少说也有百来斤,
你真的要这样背着它到处走?"老石匠忧心忡忡地问。"嗯,这是我欠娘的。
"我调整着背架,让石像稳稳地落在我的后背上,"谢谢你,老石匠。"就这样,
我带着娘的石像,踏上了漫漫赎罪之路。刚开始的几天是最艰难的。
石像的重量压得我寸步难行,肩膀和后背被磨出了血,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煎熬。
但我咬紧牙关,硬是一步不停地前行。白天行走,夜晚则找个隐蔽的地方露宿,
将石像立在一旁,对着它说说话,仿佛娘还活着一样。"娘,你看这天多蓝,云多白啊。
"我对着石像轻声说,"你生前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可惜我从来没带你出来走走。
"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刻,是我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其他时候,
我都要忍受路人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喂,你们看那边那个疯子,背着个石像在走!
""天啊,这人是不是有病?大热天的,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嘘,别惹他,
疯子的事谁知道呢!"我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走。每当有人问起,
我就说这是我的母亲,我在背她游山玩水。大多数人听后会摇摇头离开,
只当我是个疯子;也有少数人,眼中会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一个月过去了,
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石像的重量,肩膀和后背上的皮肤也长出了厚厚的茧子。
我走过了数十个村庄,经过了几座小城,见识了许多从前只在娘的讲述中听说过的景象。
每到一处,我都会想:"如果娘在,她会喜欢这里吗?"某日,我路过一个集市,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突然,一个熟悉的旋律飘进了我的耳朵——《劝孝歌》,正是娘生前常唱的那首。
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艺人在唱这首古老的劝世歌谣,围观者不多,但都听得专注。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为人子女者,
孝敬是根由..."熟悉的歌词勾起了我尘封的记忆。小时候,每当我犯了错,
娘就会轻声唱这首歌,不是责备,只是提醒。那时的我总是不耐烦,
觉得这不过是老一辈人的说教。直到现在,当我背着娘的石像听到这熟悉的旋律,
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深意。"老人家,这首歌,能再唱一遍吗?"我走到老艺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