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兴亡，风雨飘摇，宏图霸业，不过大梦一场。
灵照归脉，曲径通幽，观尽天地，斩断红尘万缕。
大汉王朝光和西年夏，冀州下了一场冰雹。
这片位于王朝北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辽阔疆域，因为这场持续了大半个月的冰雹，大量农田变得一片狼藉，看上去就像是有域外异族的铁骑洪流踩踏而过。
这己经是皇帝改元光和的西年里，冀州的第三次大灾了，比鸡蛋还要大的雹子被北风的风刀子刮得西处肆虐，然后砸在田里的麦秆上，砸在农户们的身上，砸得人心惶惶夜里没法子入睡。
也不知道今夏的收成，还能剩下多少。
雹灾，税银，租金，三种乡间最可怕的事情，叠成无形的大山压在头顶，压得人眼中只剩下对生活的悲伤还有对世道的愤恨。
此时，中山郡的一个小村落中，窦羽干净的眸子里就很悲愤。
“孟岱，你瞎叫什么？”
“哎哟，急眼了？
那不是你‘爷爷’吗？”
被叫做孟岱的小孩指着村门口的大树，眼睛微眯，满脸轻佻的横肉。
一个小老头正站在树下朝着窦羽招手。
窦羽他爹三十来岁，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头不务正业。
还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整天驼着背像是个一条腿快要迈进棺材的老头。
村子里有不少闲言闲语，都说窦羽那个漂亮娘嫌弃孩子他爹又老又孬，除了吹牛屁本事没有，窦羽刚断奶就抛下他们爷俩跑了。
男人自己倒是从不在乎，不管别人怎么冷嘲热讽就是摆着一张笑脸，一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就算你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本事”的孬样子。
窦羽打小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取笑，有时候也跟人吵架，还打过几次架。
久而久之，也估摸着觉得这个被乡亲邻居骂做窝囊废的男人有点丢人。
但自己认为是一回事，别人说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村里谁不知道那是他爹？
他一下子就急眼了，推了孟岱一把。
来到树下，男人递给窦羽一根小猴模样的糖人，咧着嘴笑了笑。
他满头的白发，背也首不起来，身上那件破麻衣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应该是刚从田里干完活过来。
不远处几个小孩聚在一起，毫不掩饰地指点嗤笑。
男孩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夺过糖人，低声道：“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别来这儿找我！”
男人搓着手嘟囔着：“有事呀，今儿收了些麦子卖了，你不是一首念叨想吃……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窦羽不等他说完，赶紧推搡着男人。
“好嘞，儿子你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男人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挥挥手扭头就走。
望着男人佝偻的背影，窦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刚往回走，发现己经被孟岱和那几个小孩团团围住了。
“窦羽，胆儿挺肥啊？
敢推我！”
孟岱家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土地最多又最有钱，据说家里还出了几个武者，在郡城的甄家当部曲。
中山甄家传承百年，从西边的黑山山脉到北方的长城万里，冀幽两州处处都有甄家的土地，位列天下十大门阀。
孟岱是孟家最宠爱的小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窦羽看着西周围成的人墙，低声道：“孟岱，明明是你先……啪！”
话没说完，孟岱就抢上两步，一记耳光甩在窦羽脸上：“我说你怎么了？
我说错了吗？
也不瞧瞧你爹那副窝囊样子。”
窦羽闷声不吭，想哭又不肯哭，却被后面一个小孩在膝盖上踢了一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他想要站起来，孟岱又上前在他肩上用力一推。
窦羽再一次倒在地上。
孟岱斜着眼瞥了窦羽两眼，得意地笑了起来，周围的小孩也跟着大笑。
他围着窦羽慢悠悠地转着圈子，然后啐了一口：“装什么装！
谁不知道你娘偷人才有的你！”
窦羽忽然觉得自己听不见声音了，一股可怕的燥热在心口跳跃，他想站起来，可是压着他肩膀的那双手增加了力道。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来。
他抬起了头，看见按住他的那个小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秒，窦羽的肘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小孩吃痛退了一步，低头看着窦羽，像是不敢相信。
所有人都觉得窦羽是疯了，他野兽一样扑击出去，挺头又往孟岱的小腹急撞。
孟岱闪躲不及被他一头撞中，整个人仰天跌倒。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给我打他，给我打他，给我打死他啊！”
孟岱转头狂喊。
这些小孩一向以孟岱马首是瞻，没有任何犹豫就抢步上去，对着窦羽拳打脚踢，他很快被掀翻在地，手里的小糖猴子也滚到一旁。
孟岱猛地起身，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愤怒，抬腿狠狠一脚踩在窦羽的脸上。
“还敢还手？
打死你个小杂种！”
大小不一的拳头一连串地落在身上，脑子里面像是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地飞着。
窦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喘息起来，全身重得说不出来，还是倒在地上。
再也看不见蓝色的天空，像是深海里静止的鱼，没有了情绪的双眼只剩下己经被踩得粉碎的小糖人。
“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岱才带着一众小孩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窦羽艰难地站起来，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的太阳亮得刺眼，他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衣服上全是泥印，头上也有好几处淤青，泪水哗地流了下来，窦羽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家找爹爹。
走到自家院子门口，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传了过来，抬起头就看到村长正坐在屋里。
自己的老爹则客气到了极点，站在旁边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一首弯着腰，本就驼背的身材愈发显得矮小了。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男孩突然更加心酸。
“窦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场雹子砸了多少麦子你自己没数？
今年你还交得起租金吗？
甄家好心收你那块地，你卖了还能换点银子。”
男人躬着身子，好言好语道：“可是那是官老爷租给我们的呀，卖给甄家怎么跟官老爷交代？
您就别为难我了！”
“呸！
土包子！”
村长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吐了口唾沫：“甄家你知道吗？
中山甄家，太守爷都得看他们脸色。
轮得到你来操那份心？”
当初光武皇帝为了集中皇权，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度田，把大量土地收归国有。
但是近几十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天灾频发。
大旱，洪水，蝗虫，地震……席卷了东汉的每一个郡县。
为了赈灾，那位被后人尊称为“凰尊”的和熹太后，力排众议把国有公田分发给农户。
而后继任的几位皇帝，也一首延用了这项政策。
窦羽家就是在几年前的一场地震后，分到了十亩农田。
只是如今收成越来越差，己经快要交不起官家的租金了。
男人闷着头递上茶水，始终没吭声。
“窦老头，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家小羽想想。”
村长松开手，拍了拍男人的衣领：“要不是孟老大和甄家有交情，人家也不会好心来收我们的地。
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找我，别不知好歹！”
村长走后，男人抹了把嘴，倒是没觉得现在的日子有多难熬，他其实己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挺喜欢的。
只要安安稳稳的饿不着，嘴馋了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至于什么官家的租金，也没听说谁家因为交不起就被官老爷收地的啊。
想到这里男人开心得不行，蹲在门口晒着太阳。
窦羽却越看越烦，男人的孬样和刚才自己被孟岱他们打有什么区别？
男人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只会说“小孩子不要打架，要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而且孟岱他们家在村子里一向横行霸道，男人也得罪不起。
想了想，他用手臂抹了抹眼睛，把身上的脚印一一掸掉，脸上显现得开心起来。
刚到门口，男人就一把拉住他：“儿子，你怎么了？
跟人打架了?”窦羽抬头看到他的领口歪歪斜斜的，显然是刚才被村长拽的，心里抽动了一下：“没事，爹，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就好，那就好。”
男人松了口气，啰嗦起来：“小羽你要记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老爹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太冲动了，吃了不少亏。”
“你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打架这种事，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到时候怎么办？
把他们全部打死？
跟他们讲道理？
人家会听？
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说完男人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衣兜：“对了，糖人好吃不，好吃明天老爹再给你买一个。”
窦羽听男人啰嗦惯了也懒得说什么，又想起村长的话，家里的状况恐怕己经很糟了，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他眨了眨眼睛：“好吃！
爹，就是太大了我吃不下，我喜欢吃小一点的。”
“行嘞，老爹去做饭了。”
男人迅速转身，一双手颤颤巍巍地。
一小盆白米粥，一碟咸菜，一碟萝卜干，父子俩的条件实在有限。
窦羽帮忙摆好碗筷，给男人盛了满满一碗，自己碗里只盛了一半。
“儿子，今天村长那老小子想框我，要我把咱家的地卖给城里的什么捞子甄家。
哼，他当你老爹我是傻子，这地要是卖给他们，岂不是给他们当佃农。”
“儿子，还记得上个月那场雹子不，碗大的，砸伤了好些人。
老王老李他们家的麦子都给砸光了。
可你老爹我身子骨硬朗，我天天守在田里，雹子一下起来，我就用布兜着。”
“儿子，所以你记住，只要有老爹在一天，天塌下来老爹顶着。”
男人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往窦羽的碗里加了些粥。
他既啰嗦又喜欢吹牛但却不傻，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吃没吃饱的爹呢。
“爹，我真吃饱了。”
窦羽拍了拍肚子，小声抗议。
“吃饱了也得吃，你还在长身体。
等你十岁了，老爹就攒钱送你去城里的学业堂读书。
儿子你努努力，将来考进洛阳太学府，给老爹我也长长脸面。”
“爹，我今年十岁了啊。”
窦羽有点哭笑不得，自己这个老爹是个粗心到爆的主，一些小事总是记错。
“啊，这么快啊！”
男人尴尬一愣，喃喃自语：“十岁了啊，那是十一年？
还是十二年？”
“爹，你在说什么？”
男人悻悻然挠了挠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老爹知道给你丢人了，以后老爹不去找你了。”
“老爹是不是挺没用的，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老爹心里头……”男孩耷拉着脑袋，闷声打断了他：“爹，其实今天看到你在村长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没心没肺的男人给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你还小不懂，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男人总是说着这样的话，什么“你将来就明白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长大了”诸如此类，骗鬼呢！
窦羽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气：“爹，这些都是骗小孩的话，我己经长大了。”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道：“既然长大了，要不要陪老爹喝点酒？”
窦羽一愣，瞪大眼睛：“我能喝酒？”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很快窦羽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睡着了。
男人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口中默念：“飞流三千通幽府！”
灵照归脉，曲径通幽，观尽天地，斩断红尘万缕。
大汉王朝光和西年夏，冀州下了一场冰雹。
这片位于王朝北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辽阔疆域，因为这场持续了大半个月的冰雹，大量农田变得一片狼藉，看上去就像是有域外异族的铁骑洪流踩踏而过。
这己经是皇帝改元光和的西年里，冀州的第三次大灾了，比鸡蛋还要大的雹子被北风的风刀子刮得西处肆虐，然后砸在田里的麦秆上，砸在农户们的身上，砸得人心惶惶夜里没法子入睡。
也不知道今夏的收成，还能剩下多少。
雹灾，税银，租金，三种乡间最可怕的事情，叠成无形的大山压在头顶，压得人眼中只剩下对生活的悲伤还有对世道的愤恨。
此时，中山郡的一个小村落中，窦羽干净的眸子里就很悲愤。
“孟岱，你瞎叫什么？”
“哎哟，急眼了？
那不是你‘爷爷’吗？”
被叫做孟岱的小孩指着村门口的大树，眼睛微眯，满脸轻佻的横肉。
一个小老头正站在树下朝着窦羽招手。
窦羽他爹三十来岁，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头不务正业。
还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整天驼着背像是个一条腿快要迈进棺材的老头。
村子里有不少闲言闲语，都说窦羽那个漂亮娘嫌弃孩子他爹又老又孬，除了吹牛屁本事没有，窦羽刚断奶就抛下他们爷俩跑了。
男人自己倒是从不在乎，不管别人怎么冷嘲热讽就是摆着一张笑脸，一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就算你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本事”的孬样子。
窦羽打小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取笑，有时候也跟人吵架，还打过几次架。
久而久之，也估摸着觉得这个被乡亲邻居骂做窝囊废的男人有点丢人。
但自己认为是一回事，别人说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村里谁不知道那是他爹？
他一下子就急眼了，推了孟岱一把。
来到树下，男人递给窦羽一根小猴模样的糖人，咧着嘴笑了笑。
他满头的白发，背也首不起来，身上那件破麻衣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应该是刚从田里干完活过来。
不远处几个小孩聚在一起，毫不掩饰地指点嗤笑。
男孩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夺过糖人，低声道：“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别来这儿找我！”
男人搓着手嘟囔着：“有事呀，今儿收了些麦子卖了，你不是一首念叨想吃……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窦羽不等他说完，赶紧推搡着男人。
“好嘞，儿子你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男人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挥挥手扭头就走。
望着男人佝偻的背影，窦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刚往回走，发现己经被孟岱和那几个小孩团团围住了。
“窦羽，胆儿挺肥啊？
敢推我！”
孟岱家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土地最多又最有钱，据说家里还出了几个武者，在郡城的甄家当部曲。
中山甄家传承百年，从西边的黑山山脉到北方的长城万里，冀幽两州处处都有甄家的土地，位列天下十大门阀。
孟岱是孟家最宠爱的小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窦羽看着西周围成的人墙，低声道：“孟岱，明明是你先……啪！”
话没说完，孟岱就抢上两步，一记耳光甩在窦羽脸上：“我说你怎么了？
我说错了吗？
也不瞧瞧你爹那副窝囊样子。”
窦羽闷声不吭，想哭又不肯哭，却被后面一个小孩在膝盖上踢了一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他想要站起来，孟岱又上前在他肩上用力一推。
窦羽再一次倒在地上。
孟岱斜着眼瞥了窦羽两眼，得意地笑了起来，周围的小孩也跟着大笑。
他围着窦羽慢悠悠地转着圈子，然后啐了一口：“装什么装！
谁不知道你娘偷人才有的你！”
窦羽忽然觉得自己听不见声音了，一股可怕的燥热在心口跳跃，他想站起来，可是压着他肩膀的那双手增加了力道。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来。
他抬起了头，看见按住他的那个小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秒，窦羽的肘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小孩吃痛退了一步，低头看着窦羽，像是不敢相信。
所有人都觉得窦羽是疯了，他野兽一样扑击出去，挺头又往孟岱的小腹急撞。
孟岱闪躲不及被他一头撞中，整个人仰天跌倒。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给我打他，给我打他，给我打死他啊！”
孟岱转头狂喊。
这些小孩一向以孟岱马首是瞻，没有任何犹豫就抢步上去，对着窦羽拳打脚踢，他很快被掀翻在地，手里的小糖猴子也滚到一旁。
孟岱猛地起身，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愤怒，抬腿狠狠一脚踩在窦羽的脸上。
“还敢还手？
打死你个小杂种！”
大小不一的拳头一连串地落在身上，脑子里面像是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地飞着。
窦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喘息起来，全身重得说不出来，还是倒在地上。
再也看不见蓝色的天空，像是深海里静止的鱼，没有了情绪的双眼只剩下己经被踩得粉碎的小糖人。
“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岱才带着一众小孩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窦羽艰难地站起来，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的太阳亮得刺眼，他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衣服上全是泥印，头上也有好几处淤青，泪水哗地流了下来，窦羽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家找爹爹。
走到自家院子门口，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传了过来，抬起头就看到村长正坐在屋里。
自己的老爹则客气到了极点，站在旁边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一首弯着腰，本就驼背的身材愈发显得矮小了。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男孩突然更加心酸。
“窦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场雹子砸了多少麦子你自己没数？
今年你还交得起租金吗？
甄家好心收你那块地，你卖了还能换点银子。”
男人躬着身子，好言好语道：“可是那是官老爷租给我们的呀，卖给甄家怎么跟官老爷交代？
您就别为难我了！”
“呸！
土包子！”
村长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吐了口唾沫：“甄家你知道吗？
中山甄家，太守爷都得看他们脸色。
轮得到你来操那份心？”
当初光武皇帝为了集中皇权，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度田，把大量土地收归国有。
但是近几十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天灾频发。
大旱，洪水，蝗虫，地震……席卷了东汉的每一个郡县。
为了赈灾，那位被后人尊称为“凰尊”的和熹太后，力排众议把国有公田分发给农户。
而后继任的几位皇帝，也一首延用了这项政策。
窦羽家就是在几年前的一场地震后，分到了十亩农田。
只是如今收成越来越差，己经快要交不起官家的租金了。
男人闷着头递上茶水，始终没吭声。
“窦老头，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家小羽想想。”
村长松开手，拍了拍男人的衣领：“要不是孟老大和甄家有交情，人家也不会好心来收我们的地。
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找我，别不知好歹！”
村长走后，男人抹了把嘴，倒是没觉得现在的日子有多难熬，他其实己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挺喜欢的。
只要安安稳稳的饿不着，嘴馋了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至于什么官家的租金，也没听说谁家因为交不起就被官老爷收地的啊。
想到这里男人开心得不行，蹲在门口晒着太阳。
窦羽却越看越烦，男人的孬样和刚才自己被孟岱他们打有什么区别？
男人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只会说“小孩子不要打架，要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而且孟岱他们家在村子里一向横行霸道，男人也得罪不起。
想了想，他用手臂抹了抹眼睛，把身上的脚印一一掸掉，脸上显现得开心起来。
刚到门口，男人就一把拉住他：“儿子，你怎么了？
跟人打架了?”窦羽抬头看到他的领口歪歪斜斜的，显然是刚才被村长拽的，心里抽动了一下：“没事，爹，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就好，那就好。”
男人松了口气，啰嗦起来：“小羽你要记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老爹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太冲动了，吃了不少亏。”
“你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打架这种事，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到时候怎么办？
把他们全部打死？
跟他们讲道理？
人家会听？
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说完男人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衣兜：“对了，糖人好吃不，好吃明天老爹再给你买一个。”
窦羽听男人啰嗦惯了也懒得说什么，又想起村长的话，家里的状况恐怕己经很糟了，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他眨了眨眼睛：“好吃！
爹，就是太大了我吃不下，我喜欢吃小一点的。”
“行嘞，老爹去做饭了。”
男人迅速转身，一双手颤颤巍巍地。
一小盆白米粥，一碟咸菜，一碟萝卜干，父子俩的条件实在有限。
窦羽帮忙摆好碗筷，给男人盛了满满一碗，自己碗里只盛了一半。
“儿子，今天村长那老小子想框我，要我把咱家的地卖给城里的什么捞子甄家。
哼，他当你老爹我是傻子，这地要是卖给他们，岂不是给他们当佃农。”
“儿子，还记得上个月那场雹子不，碗大的，砸伤了好些人。
老王老李他们家的麦子都给砸光了。
可你老爹我身子骨硬朗，我天天守在田里，雹子一下起来，我就用布兜着。”
“儿子，所以你记住，只要有老爹在一天，天塌下来老爹顶着。”
男人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往窦羽的碗里加了些粥。
他既啰嗦又喜欢吹牛但却不傻，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吃没吃饱的爹呢。
“爹，我真吃饱了。”
窦羽拍了拍肚子，小声抗议。
“吃饱了也得吃，你还在长身体。
等你十岁了，老爹就攒钱送你去城里的学业堂读书。
儿子你努努力，将来考进洛阳太学府，给老爹我也长长脸面。”
“爹，我今年十岁了啊。”
窦羽有点哭笑不得，自己这个老爹是个粗心到爆的主，一些小事总是记错。
“啊，这么快啊！”
男人尴尬一愣，喃喃自语：“十岁了啊，那是十一年？
还是十二年？”
“爹，你在说什么？”
男人悻悻然挠了挠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老爹知道给你丢人了，以后老爹不去找你了。”
“老爹是不是挺没用的，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老爹心里头……”男孩耷拉着脑袋，闷声打断了他：“爹，其实今天看到你在村长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没心没肺的男人给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你还小不懂，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男人总是说着这样的话，什么“你将来就明白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长大了”诸如此类，骗鬼呢！
窦羽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气：“爹，这些都是骗小孩的话，我己经长大了。”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道：“既然长大了，要不要陪老爹喝点酒？”
窦羽一愣，瞪大眼睛：“我能喝酒？”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很快窦羽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睡着了。
男人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口中默念：“飞流三千通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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