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那条细微的插痕在晨光里变得隐约,像是蓄意留下的信号。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客厅的光线被林钦宇晃动的身影带得摇晃起来。
林钦宇抱着相机,一只手拎着牛皮相册,脚下踩着房门口柔韧的灰色地垫。
他没带外套,半截袖露出的手臂和昨夜被蚊虫咬出的红点分外突兀。
“你这鞋柜好像动过了。”
林钦宇低头看了片刻,声音低低的。
“地板的插痕很新吧,是昨晚的吗?”
陆昕然不作声,只用余光瞟向鞋柜下方,一粒灰尘静止在裂纹旁。
这些瑕疵仿佛在空气里蔓延,但不动声色。
他习惯了林钦宇的观察,反倒有些释然。
“下雨前地板会这样,”他轻描淡写,“你有什么新发现?”
林钦宇瞬间来神,像刚捡到线索的猎狗般兴奋,“你得看这个。”
他翻开相册,从最上面一张拿出照片递过来。
照片是在走廊尽头拍的。
台阶边的白墙,被早晨斜斜的阳光切割出灰暗的影子。
镜头右下方,有一道极细的裂缝横跨踢脚线,仿佛墙体在呼吸。
“你不觉得这个裂口不对劲吗?”
林钦宇凑过来,声音压低。
陆昕然用指尖轻触照片表面,冰冷的光泽让他眉头一动。
“楼道墙上的老裂痕而己,小区又老又潮,经常补了又裂。”
他的话很理性,却没能掩饰自己心头的隐隐不安。
“不是补过的问题。”
林钦宇一边在手机里翻看原片,“每次拍都多出点变化。
昨天晚上——季书铭出事前——根本没有这条线。”
“你确定?”
陆昕然下意识把相册往自己手里拢了些,视线在照片左侧的猫眼停留了片刻,那里有一道光圈,像针眼般渗入屋内。
林钦宇点点头,翻出手机图库,将前后两张画面对比给陆昕然看。
第一张是昨日下午的走廊,墙体平滑,只有油漆泛白;第二张是清晨,裂口如同不速之客,悄然出现。
“难道是……季书铭失踪时候留下的?”
陆昕然问得很慢,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回避答案。
林钦宇一笑,似乎不愿轻易被恐惧裹挟,“这可不好说。
但你有没有发现,在裂缝附近,光线总莫名晦暗?
昨晚我路过的时候,感觉那一块空气都发冷。”
屋外早班人声寥落,楼梯口的灯泡忽明忽暗。
陆昕然将照片压在相册底部,有些不自觉地摩挲着边角。
童年的记忆里,老房子的墙,都藏着呼吸似的缝隙。
陆昕然突然问,“你昨晚都拍了些什么?”
林钦宇靠在门框上,把相机挂在脖子上。
“你猜?
我把小区楼道、垃圾房、季书铭的门口,楼梯拐角都拍了一遍。
奇怪的是,季书铭家门口的那一圈,照片全虚了。”
“你是说,像残影?”
“像是有东西在晃,可镜头里什么都没捕捉到。”
陆昕然沉默了几秒,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深夜醒来时的门缝、走廊尽头的黑影。
他想说什么,终又咽下。
林钦宇的摄影,总带着一股神秘的敏锐,补足了他自己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小心翼翼。
“你下午还要拍吗?”
陆昕然问。
“当然。”
林钦宇兴奋道,“我要连续拍一周,看看这个裂口是不是每天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楼道潮湿的气味。
陆昕然打开门,看见周洁正在拖地,将水渍细细地往墙角推。
她正好低头用抹布擦过那条新裂。
见二人靠近,周洁微笑着抬头,“你们又研究什么呢?
楼道裂了可要早点报修。”
林钦宇逗趣地,“周姐,前天还没这裂口哦,是你昨晚新发现的?”
周洁笑容不变,“老房子,裂得快。
修补也得慢慢做。
季书铭家门上的油漆也该补,可惜人不在。”
她说话时,眼神在那裂口上略微停顿,又转瞬即逝,“小区住久了,就得习惯这些小毛病。”
她的话像是安慰,又像在暗示什么。
陆昕然没接话,林钦宇也只是呵呵一笑。
三人站在走廊里,距离微妙,谁也不动。
周洁把碎布收回桶里,“别老拍乱七八糟的,吓到老人小孩可不好。”
“周姐,我拍的就是日常嘛。”
林钦宇拉着笑话,但陆昕然注意到周洁手臂轻微地挡在墙边,像无声地遮着什么。
三人各怀心事,气氛凝住。
林钦宇忽然低声对陆昕然说,“你也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陆昕然摇头,却没否认,“她一首都很细心。”
他眼前浮现出周洁昨晚走过楼道时鞋跟落在砖缝里的微声,那种细微的不协调印象,和季书铭失踪的夜晚,拼在了一起。
两人进屋,陆昕然将照片收藏在卧室抽屉,手指无意间触及抽屉底部,感受到一块凸起。
他拿出来,是一块小时候玩丢的小玻璃片。
玻璃透光的边沿,仿佛在召唤那段曾经夜半探寻裂缝、偷看猫眼的童年时刻。
林钦宇靠着门边,“你小时候在这住过吗?”
“是啊。”
陆昕然抬眼,眼神在玻璃片与墙角之间游离。
“那阵子常听到楼道里有滴水声,但没人能找到源头。”
林钦宇半认真的语气继续,“你觉得这些裂缝,会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陆昕然不答,只是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小区的天空总是压低,像旧毛毯一样沓实。
远处楼房的影子在清晨光线中拉长,裂缝和残影、童年和猜疑,渐渐糅杂进这片寂静空间。
午后的风,带来唐元青的叩门声。
她戴着律所的灰蓝色制服外套,眉眼间带着习惯性的关切。
“小昕,你昨晚休息得好吗?
小区这些事,不值得担心。”
陆昕然点头,略带迟疑。
“阿姨,季书铭又没消息。
你觉得……奇怪吗?”
唐元青微皱眉,“奇怪归奇怪,但别让自己陷进去。
你想多了,失踪案自有警方调查。”
林钦宇插话,“唐阿姨,咱们小区快要‘登上热搜’了,新闻都在拍。”
唐元青莞尔,目光沉静又锋利,“新闻只是新闻,人要活在现实。”
她的理性像一块界碑,将非现实推到墙外。
但陆昕然低头看见玻璃片的光在地上跳动,裂痕在心里越刻越深,他轻声说,“有些东西,是习惯里生出来的。
不是新闻,也不是裂痕能决定的。”
屋内沉默。
唐元青的神情缓了几分,只是重新把手搭在陆昕然肩上,“你如果不舒服,就跟我说。”
风轻轻推开窗,墙角的裂缝如同一条暗线,延绵向楼道深处。
光线在玻璃片里分解成似有若无的影像。
林钦宇发呆地盯着门后,而陆昕然在镜头与记忆交错的边缘,仿佛听到那个深夜,鞋柜下低低的水声又一次唤醒了旧时的碎影。
楼道里周洁的身影渐远,她拖着水桶的脚步总在拐角回响。
裂缝依然在墙上蔓延,无声无息。
陆昕然将玻璃片轻放回抽屉底,将照片收好,随手关了灯。
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光,和远处擦地的拖把声。
所有人都各自回归日常,却都在各自的镜头里捕捉着裂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