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在中秋前夕。我爸欢天喜地通知了亲朋好友，叫大家来见最后一面。夜里守夜，
男人们喝酒打牌，女人们在屋里谈天说地欢聚一堂。他们说这是喜丧，是喜事。
破旧的老屋被拉来的电灯照得四处都亮堂，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我跪在棺边烧纸，
火越烧越大。好啊，那大家一起高兴高兴。1我是被奶奶捡回来养大的。奶奶年纪大了，
儿女都不在身边，家里没钱。村里人见奶奶过得苦，把自己家的脏衣服丢给奶奶洗，
再给奶奶五毛一块的撑着日子过。滴水成冰的寒冬，
奶奶得在河水彻底冻上之前多洗衣服多攒点钱，才能勉强过冬。寒风呼啸，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奶奶一个人蹲在河边洗衣服，被风吹得皮肤开裂，被河水冻得手通红。
蹲得久了腰背都受不了，就站起身在岸边走两步。寒风刺骨吹得奶奶走不动，
靠着河边干枯的柳树坐下休息。起身的时候在树另一边看到一个干净包裹，
打开里面是被冻得发紫的我。我已经呼吸微弱，发不出声音了。奶奶伸手在我身上摸索，
试探我是否还活着，碰到了我的手，大概是生存本能，我握住了她的手指。丧良心的，
这么冷的天，活不下去的啊！奶奶急得打转，又冷静下来，迟疑了半晌把我放回了原处，
走远了。捡起衣服心不在焉地打了两下，终究狠不下心，返回来把我带走了。回去翻箱倒柜，
拿出了所有的钱带着我去找村里的大夫，大夫见了我不愿意治。说我太小，冻得久了，
救不活。奶奶把我捂在怀里，跪在他门前。大夫没办法，开了门让奶奶进去，
奶奶给他钱他不收，只说我救活了养不好，怕是也活不长。家里没钱，
真的再没办法多养活一个人了。村里人都来看，见我是女孩，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
他们劝奶奶，救活了一时没用，这么小活不成的，家里也困难养不大了。
他们要奶奶把我丢回树下，说奶奶和我没有关系，我死了不会怪她，这都是我的命。
但奶奶不肯。她抱着我不说话，也不肯松手。她坚持留下了我，留下了被所有人嫌弃的我。
2奶奶原本是有一儿一女的。爷爷去得早，奶奶又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守不住家里的地。
亲戚们只给奶奶剩下一间老屋，她守着老屋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半辈子没走出过深山。
儿子到了讨亲的年纪，却没钱准备聘礼，村里人都知道奶奶家的情况，没人肯嫁过来吃苦。
儿子也成了光棍，二十五六没有老婆。村里闲言碎语越传越大，奶奶生了一场病，
倒在床上起不来。儿子就背着她把自己的妹妹卖给了隔壁山头的老光棍。
自己拿着钱赘给了镇里的姑娘，再不回来看她一眼。受不住打击，奶奶一夜白了头。
奶奶要去隔壁山头找回女儿，被打了回来，既没钱还给老光棍，又势单力薄带不走女儿。
她没见到女儿一面。回家就精神不好了，日日坐在家门口看着女儿的方向。
盼着能见到明明只隔了一座山，却永远也见不到的女儿。
被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大家让她想开点，女儿大了是要嫁人的，
就当女儿嫁去了好人家，好得忘了家。劝她什么她都不听，依旧每天坐着，
久了也就没人劝了。大家都当她疯了。她反而想开了。她在大家的风言风语中下定了决心，
她要攒钱换回自己的女儿。她什么苦活累活都愿意做，谁家修房子，
她去搬泥砖；谁家红白事，她去做操持管事。这些事也不常有，她就编竹篓、编草席草鞋卖，
不舍得费钱点灯，编到眼睛也坏了。可是攒不出钱啊，她的女儿被卖了好几千，
她怎么也攒不上。春去冬来不知几回，钱还是没攒够。她想女儿过得好些，
难得做了饼自己却不吃，就送去老光棍家。老光棍嫌她烦，带着她的女儿一走了之。
她再没了精气神，整日恍恍惚惚，连钱被回来的儿子搜走了也不知道。
儿子走的时候骂她：整天就知道给我找晦气！卖出去的东西你还要去讨，搅得我不安生！
她迟迟没反应，回过神的时候脑子里就重复这句话，可他儿子早就不见人影。
她想把钱讨回来，却不知道儿子如今住在哪里，哪里有地方给她讨。她找了一根绳子想吊死。
可女儿是死是活都没见到，她心里疼，疼得她泪流满面，疼到在地上打滚，撕心裂肺哭一场，
又抹一把脸上的眼泪，站起身。她不愿意死了，她要去找。她不认得路，就用最笨的办法，
摸着山路挨家挨户问，每天问一遍，怕错过女儿回来的消息。找到她越来越老了，
腿脚疼得再也走不了远路了，女儿没找到，只听说了老光棍死了。女儿没回来。
她再也不出去找了，就在家里等着，她知道女儿极有可能死在外面了，
但她怕女儿万一还活着，回了家她不在。她活着只想再见女儿一面。3奶奶过世前，
她的儿子我见过三回。第一次见他是在我五岁，他那时还不是我爸，
村里有人去镇上碰见了他，闲谈间让他得知了奶奶捡了我，他怒气冲冲回来算账。
奶奶牵着我在山上捡垃圾，被他从村口寻到一路拖回了家，
我们捡的瓶子废纸盒也叮叮哐哐散了一路。刚进屋，门嘭的一声被他摔得差点散架，
人还没站稳就被他指着鼻子骂：你个老不死的还真的捡了个小野种回来！
奶奶被他拖得直喘气，按着心口愤怒地瞪他：胜天不是小野种，她是我的孙女！
我害怕得发抖，躲在奶奶身后抱着奶奶的腿，连看也不敢仔细看他。不是野种是什么？
不是我的种就是野种！一个没人要的玩意，就你往家里捡！还孙女，算得上你哪门子的孙女？
奶奶的脸气得通红，拿着捡来当拐杖的树枝想往他身上打，却被他伸手抓住一把子抢过去，
扔到了房间角落。奶奶站在他对面，矮他一大截，但也丝毫不示弱，
跺着脚对他吼：我要她她就不是没人要！我没叫你养她，没花你一个子儿，你管不着！
他发了疯，在家里一通打砸，边砸边喊：我让你养！我让你养个野种！我让你给她花钱！
老贱人跟我作对！家里被他砸得满地狼藉，我吓得哭了出来。奶奶担心我被他砸到，
一直牢牢将我护在怀里，自己背上被砸到好几下。他发了天大的一通脾气，
把自己的力气也耗光了，坐在地上，指着奶奶说：赶紧把她给我扔了！
不然你知道老子的脾气，我让她死在你前头！奶奶听了这话脸色铁青，
松开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动她一个试试！
你敢动她我跟你拼命！我老了活够了，你也活够了你就动！他被奶奶打懵了，
呆坐在地上半晌，似乎被奶奶认真的神色吓住，好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奶奶捡起地上的碎碗瓷片，指着他，说：这里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你再敢来我家撒一次野，我叫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滚！说着用瓷片往他身上划，
他躲闪不及被划破了手臂，哀嚎着跑走了。跑了一段，又远远传来他的怒骂声，难听得很。
我哭着跑到奶奶身边，奶奶抱起我，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哄我：乖宝不怕，
奶奶把坏人打走了，你不要怕，不要哭。其实我不是怕，只是我和奶奶的家被砸坏了，
我看到奶奶流眼泪，她的背受了伤，手还流了血，我心里疼。
我也学着奶奶用手轻轻拍奶奶的背：奶奶不怕，我不哭，奶奶不要怕，不要哭。
4第二次见他是在我七岁，我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岁数，可我没去上学，家里没有钱交学费。
村里有一个没人住的老房子，被改成了课堂，村里的孩子可以交比镇上学校更少的钱去念书。
我每天捡完柴就会去村里的课堂偷听，那里的老师不会赶我走，但是学生会。
他们说我没交钱，没资格听课。他们会用石头扔我，对我吐口水，会把我围起来踢我，
骂我没人要，小野种。但我不怕，我还是每天都去，我听老师说了，知识改变命运。
他们骂我两句，踢我两下根本不要紧，我要改变命运，带奶奶离开大山。见到他的那天，
我刚被一群学生扯到课堂外面，他们把我摔在田里，叫我滚远点。我正挣扎起身的时候，
他走了过来。我坐在地上，他的影子像毒蛇一样爬上了我的脸。我认得出他，想爬起来逃跑，
被他一脚踩住。他站在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小野种，你真是命好，
那老东西不肯丢了你倒算是件好事，我给你找了个好出路。说完就弯下来狠狠打了我一拳，
我躲闪不了，疼得失去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我被捆着扔在地上，
四周没有人，但我能看出来这里是山里，没人会来的深山。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我没动。
干净的丫头，能干活，带回去是做女儿还是做媳妇都可以，没爹没娘没麻烦，你开个好价，
她就给你了。对面的人听了他这话，走过来踢了我两脚，我没吭声，
他问：你从哪儿弄来的？没死吧？我娘捡的一个野种，打晕了带来的，你就放心。
对面沉思着，用手比划什么，说：就这个价，能不能行？他一看不满意，
拉着他讨价还价。我趁这个时候用力一扭，滚着就滚下了山。他们听到动静赶快来看我，
见我滚下了山就要过来追。我被绑着起不来，滚落的时候被树枝和石头划得满头是血，
浑身都疼，但我不敢停，拼命挣扎终于挣松了脚上的绳子。
我听到他们的叫骂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站起来就跑，血糊在我的眼睛上看不清路，
头晕眼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就只管用全力往远处跑。我长得矮小，比同龄人尚且小一号，
更别说相比大人，我在林子里左钻右躲一时真的甩开了他们。逃了不知道多久，
只能听见他们远远的叫骂声了。我怕被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开始慢慢地移动想找地方躲，
我的手还被绑着挣不开，行动很艰难。忽然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口鼻，把我用力往旁边一扯。
我吓得张口就咬。但那人被咬了之后也没吭声，一下一下轻轻摸着我的头，
在我耳边悄悄发出了嘘的声音。我被安抚下来，松了口，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是谁。
月光被树枝挡着，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顺着偶然漏下来的一点光线看，
看不清长相，身量是个女人，我不认识。她松开绑住我双手的绳子，
带着我悄悄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5躲了一整夜，外面天已经亮了，
那女人蹑手蹑脚走出山洞，在洞外绕了一圈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正躲在洞口偷看她，
一看就吓得我不敢出声了。她的脸上全是伤疤，让人完全看不出原本样貌，吓人得很。
我吓得倒退几步，后背磕在洞壁上。她见我害怕没再靠近，也没吭声，拉开挡在洞口的树枝，
看着我用手指了一下山下。她要我下山。我后背贴着洞壁往外挪步子，
见她没有要抓我的意思，撒开腿就跑。跑到一半，我又回头看，她已经不见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奶奶不在家，住在我家旁边的婶子见到了我急忙大喊：梁婶子哎！
你家孙女回来了！你快来呀！没一会我奶奶拄着拐杖，两腿发抖地回来了。
奶奶昨天见我到点了迟迟没回家去课堂找我，他们告诉她我被她儿子带去了林子里，
她急得在山上找了我一整夜。见到我浑身是血，颤着过来摸我：好胜天！好孙！
知道回来就好！伤到了哪里？还没说上两句话，她儿子踹开了门。奶奶像护崽的老鹰一样，
用手将我挡在身后，她一言不发，紧盯着他。他看到我竟然真的跑回了家，眼神发狠，
左右环顾两下，从门口抄起扫帚，凶狠地抽了一下门框：贱骨头还敢跑！
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来，伸手将我从奶奶身后扯过，
奶奶踉跄着站定，我被扯得摔倒在地，顾不上哭拼命往奶奶身边爬。你想干什么？
你别碰她！奶奶见我摔跤，蹲下身想抱我，把我从他手里抢下。他一把推开奶奶，
用了大力气，奶奶被推得狠狠摔倒。奶奶年逾古稀，这样一摔疼得气都喘不上来，
脸色白得吓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拽起我，
皱眉嫌恶地看着奶奶道：你平时捡破烂就算了，这种赔钱货你也往家里捡，
你是不是想等你死了把房子给她？你安的什么心当我不知道？这小野种我今天要么打死，
要么你让我把她带走，你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我被他拽着后衣领，
半跪在地上奋力往奶奶身边爬，他猛地一扯将我拎起就要出门。奶奶看着我，
一下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忍着痛猛地从地上挣扎爬起，冲向厨房拿出了菜刀。你敢！
你个不孝的东西，我今天先弄死你，当我没生过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奶奶恨得极了，
当真冲过来挥刀一砍。他急忙蹲下躲过，手里的扫帚和我都吓得松开来。
你...你个老不死的...你想杀我？他躲过一刀，惊魂未定。我赶快捡起扫帚，
对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奶奶也趁这个机会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说：你要么现在就死，要么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你选吧。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声音都抖了起来：你可是我亲娘啊！奶奶不愿听他说话，手上用了力，
刀划破了他的皮肤。我走！我走！别动！你别动！他吓破了胆，
坐在地上往屋外挪了几米才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奶奶紧盯着，确认他跑远了，力一下就卸了，
昏倒在家门口。6奶奶那一跤伤得很重。从那以后下地站一小会儿就腰疼得厉害，
也不能久坐，基本只能躺着。大夫说奶奶年纪大了，摔了跤就是这样，治不好，只能养着。
我再也没去过课堂，开始学着奶奶的样子生火做饭、洗衣缝被。
奶奶常忍着腰痛下床帮我干活，她说她多干一点，我就能少干一点。但我不想她干活，
我长大了，不想再躲在奶奶身后，什么都要她为我操心、给我挡着。我能照顾好奶奶。
邻家婶子送来小手工活给我做，我每天一边做活，一边照顾奶奶。攒了一点钱，
就大清早跑去镇上给奶奶买药，晚上再跑回来。村里人也帮忙，
我时不时能在家门口捡到新鲜的肉。奶奶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想下床干活的时候，
我就把手工活给奶奶分一些，她手上忙活就不会想着忍痛做事。她常常看着我抹眼泪，
和我说一些她小女儿的事。她觉得我很像她的小女儿，懂事又乖巧，小小年纪就会帮她分担。
但更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拖累了我，害我没法和村子里其他孩子一样读书，
也害得我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要养家。她有时候怨自己没用，
一摔就倒下了；有时候怨儿子白眼狼；有时候怨我亲生父母生下我却不愿意养。
说到最后都怪自己，怪自己什么也给不了我。我都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