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邪雨封声光绪二十三年,姑苏城的雨下得邪性。从入梅那天起,雨丝就没断过,
黏糊糊地裹着江南的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城西寒山寺的钟声本该清越,可这半个月来,
连钟声都透着股溺在水里的闷响,唯有寒山深处那座藏在云雾里的喑蝉阁,
总飘着若有若无的琴音——不是《平沙落雁》的婉转,也不是《广陵散》的激昂,
是那种像有无数只蝉虫在弦上爬的怪声,爬得人后颈的汗毛直竖。我叫沈砚,
光绪十七年考中秀才后,就把八股文束之高阁了。不是怕了科举的苦,
是那年在金陵城破庙里见的一幕,把我这辈子的“仕途心”都给砸没了。那天也是个雨天,
破庙里漏着雨,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乐师缩在角落,手里攥着块裂了纹的玉。
他耳朵上缠着布条,渗着血,见我进来,突然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小相公,
你听过‘声音’吃人的吗?”没等我回话,他就猛地从怀里掏出把剪刀,
狠狠扎进自己的耳孔里。血一下子涌出来,染红了他手里的玉。他疼得浑身抽搐,
却还在笑:“这样……就能听得更清了……虞家的人,从来都不是听声音,
是被声音听啊……”后来我才知道,那老乐师姓虞,是喑蝉阁的人。打那天起,
我就跟着跑江湖的货郎往姑苏跑,
怀里揣着那老乐师留下的半块裂玉和一个铜罗盘——罗盘指针总朝着寒山的方向转,
夜里还会嗡嗡响,像是在应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年仲夏,雨刚歇了两天,
我跟着个波斯胡商往寒山走。胡商叫***,留着蜷曲的黑胡子,怀里揣着个描金锦盒,
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可手指总在盒面上摩挲,像是揣着颗烧红的烙铁。“沈先生,
这虞夫人可不是寻常的乐师,”***的汉话带着异域腔调,踩在湿滑的石阶上,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能把晨露滴落的声音封进玉里,也能让玉里的声音把人逼疯。
前两年有个富商想求她一块‘安神玉’,结果带回家当晚,就听见玉里有人哭,
哭到天亮就疯了,现在还关在疯人院里。”我攥紧了袖里的罗盘,指针正微微发烫,
转得比平时快了些。“她今年三十九了吧?”我问。***点头,
脸色沉了沉:“虞家的咒,四十岁是道坎。过了坎,耳朵就成了摆设,
可心里的声音会把人嚼碎。我爷爷当年在波斯见过类似的家族,
他们最后都把自己的耳朵剜了,说是‘免得被声音缠上’。”说话间,
云雾里突然飘来一阵琴音。那琴音忽高忽低,时而像蝉鸣,时而像女人的啜泣,
听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猛地停住脚,锦盒里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像是有活物在里面动。“到了。”他抬手指了指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望去,
只见云雾散开的地方,立着一座黑瓦白墙的阁楼。阁楼檐角挂着十几只玉铃,却没半点声响,
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声音。窗棂上雕着蝉纹,每只蝉的翅膀都断了半截,
像是被人生生扯下来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正门上方挂着块紫檀木匾额,
写着“喑蝉阁”三个篆字,字是用墨写的,可凑近了看,
墨色里竟掺着暗红的血丝——后来老仆告诉我,那是虞家历代阁主的血,写匾额时混在墨里,
说是“用血脉镇玉”。门没关,虚掩着,里面飘出一股檀香,混着玉石的冷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堂屋里摆着几十只梨花木博古架,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有拇指大的玉佩,
有拳头大的玉璧,还有些雕成蝉形的玉饰,每块玉里都像是藏着东西。仔细听,
能听到玉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的是风声,有的是哭声,还有的是女人的笑声,
笑得人头皮发麻。博古架中间摆着一张古琴,琴身是老桐木做的,琴弦上还沾着几根白发,
像是刚有人弹过。“虞夫人在楼上。”一个老仆从里屋走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玉屑。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架上的玉,
“二位随我来,夫人交代过,若是沈先生来了,让您一并上楼。
”我愣了一下——我从没跟虞家打过交道,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跟着老仆往楼上走,
楼梯是楠木做的,踩上去却没半点声响,只有博古架上的玉在轻轻震动,发出更清晰的声响。
到了二楼,老仆停下脚步,指了指一扇雕花木门:“夫人在里面,沈先生,您怀里的罗盘,
最好先收起来。”我赶紧把罗盘塞进怀里,才发现罗盘烫得厉害,像是要烧起来。刚要敲门,
门却自己开了。2 玉中魔音屋里摆着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面银镜,镜面上蒙着层薄灰。
梳妆台旁是一张古琴,琴旁坐着个女人。她穿着月白旗袍,领口绣着蝉纹,头发挽成发髻,
插着一支羊脂玉簪,簪子上雕着只蝉,蝉眼里嵌着两颗黑玉。她的手指放在琴弦上,
却没弹琴,只是望着窗外的云雾,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连嘴唇都没半点血色。“***,
你带来的东西呢?”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穿透力,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里。
她就是虞晚卿,喑蝉阁当代阁主,姑苏城里最有名的音律大家,也是最被人忌惮的人。
***赶紧打开锦盒,里面躺着块鹅卵大的玉石。那玉石通体雪白,像是凝脂,
可放在阳光下看,玉里竟有淡淡的黑影在动,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玉里爬。“夫人,
这是‘惘声石’,从波斯沙漠深处的古城遗址里挖出来的。它能记……记‘情绪之声’,
不是寻常的声波,是事件里最烈的情绪——比如人死前的悲鸣,或是狂喜时的笑,
都能记在里面。”虞晚卿的目光落在惘声石上,眼神里突然透出股贪婪,
像是饿了很久的狼看到了肉。“我知道这石头。”她打断***的话,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三百年前,我先祖虞令仪就见过类似的石头,只是没来得及拿到手,
就被咒反噬了。他在日记里写,那石头里藏着‘能填满寂静的声音’。”她伸出手,
指尖刚碰到惘声石,身子突然一颤,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她的眼睛猛地睁大,
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旗袍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嘴里发出细微的***,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又像是在享受什么极致的***。我攥紧了怀里的罗盘,罗盘烫得我胸口发疼,指针转得飞快,
像是要从怀里钻出来。我看到虞晚卿的手指在发抖,可却没松开惘声石,反而攥得更紧了,
指甲都嵌进了玉里,流出的血滴在玉上,
瞬间被玉吸了进去——玉里的黑影突然动得剧烈起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玉里抓挠,
想要出来。“是……是黑风暴!”虞晚卿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带着股狂喜,
“我看到了!沙漠里的古城,无数人在跑,风在吼,房子塌了……他们在叫,在哭,
还有人在祈祷……这声音,比我所有的响玉都浓!比我娘当年藏在玉里的‘临终声’还烈!
”***的脸色变了,赶紧去拉她的手:“夫人,这石头邪异!我爷爷说,
当年挖这石头的人,没一个活过三天,都说是被里面的声音‘缠上了’!您快放手!
”“放开!”虞晚卿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变得疯狂,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这是我的!
是我对抗咒的希望!我明年就四十了,我不能失聪,不能像我娘那样,
最后被脑子里的声音逼得撞墙!”她把惘声石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转身往内屋走。旗袍的下摆扫过琴桌,桌上的琴弦突然自己响了起来,
发出一阵刺耳的蝉鸣——不是一只蝉,是无数只蝉,像是整个夏天的蝉都钻进了琴弦里,
嘶吼着,挣扎着,听得人耳膜发疼。老仆叹了口气,对我们说:“二位请回吧。
夫人一旦认准了东西,就不会放手了。她娘当年为了一块‘镇魂玉’,也是这样,
最后……”他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去收拾博古架上晃动的玉。
我跟着***往山下走,怀里的罗盘还在发烫,指针一直朝着喑蝉阁的方向,
转得越来越快,像是在警告什么。“沈先生,你觉不觉得……夫人有点不对劲?
”***的声音在发抖,他回头望了一眼云雾里的阁楼,眼神里满是恐惧,
“刚才她的眼睛,你看到了吗?像是变成了黑色,没有眼白,
跟我爷爷说的‘被声音缠上的人’一模一样。”我没说话,心里却咯噔一下。
我想起金陵破庙里的老乐师,他临死前说的“虞家的人,是被声音听”,当时我不懂,
现在却突然明白了——那些被封进玉里的声音,不是死的,是活的。它们在等,
等一个能让它们出来的“容器”,而虞家的人,就是天生的容器。接下来的一个月,
我住在姑苏城的“悦来客栈”里,每天都往寒山跑。喑蝉阁的琴音越来越怪,
有时候是凄厉的尖叫,有时候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的时候,能听到玉碎的声音。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姓王,每天都跟我念叨:“沈先生,您别往寒山跑了,
最近那地方邪性得很。前两天有个樵夫上山砍柴,看到喑蝉阁的灯一夜亮着,
还看到虞夫人在院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攥着块石头,像是疯了。
”我问他虞家的咒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老板压低声音,
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说是三百年前,虞家先祖虞令仪得罪了宫里的贵人,
被下了咒——四十岁后失聪,失聪后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什么老鼠抓墙的声,
死人骨头里的声,都能听到。最后那些声音会把人逼疯,要么自己剜了耳朵,要么撞墙死。
”他顿了顿,又说:“前几年虞夫人她娘就是这样,失聪后没半年,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每天对着墙说话,最后半夜撞墙死了。有人说,她是听到了墙里藏着的声音,
被那些声音逼疯了。”八月十五那天,月亮特别圆,把姑苏城照得像白天一样。
我揣着罗盘往寒山走,刚到半山腰,
就听到喑蝉阁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不是女人的尖叫,是无数人的尖叫,混在一起,
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地面都在抖,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赶紧往阁里跑,刚到门口,就看到老仆从里面跑出来。他七窍流血,脸色惨白得像纸,
头发都竖了起来,嘴里喊着:“夫人……夫人变成怪物了!玉……所有的玉都在叫!
”他刚说完,就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我往屋里看,
只见堂屋里的博古架全塌了,地上全是玉屑,玉屑里还沾着暗红的血。
二楼的楼板破了个大洞,碎木片和玉屑往下掉,虞晚卿从洞里走了下来。
3 共鸣之祸她变了。她的眼睛全是黑色的,没有眼白,像是被墨染了一样。
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牙齿缝里还沾着血。她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
像是玉里的黑影爬出来附在了她身上,那些纹路还在动,像是有生命的虫子,
在她的皮肤下游走。她每走一步,地上的玉屑就跟着震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朝拜她。
“你来了。”虞晚卿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
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的——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无数个人的声音,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混在一起,像是有无数张嘴在我脑子里说话,
“我能‘听’到你,沈砚。我能听你的心跳,听你的想法,听你怀里罗盘的声音……真好听,
比古城里的声音还好听。”我赶紧掏出罗盘,罗盘的指针已经不转了,
整个盘面都变成了黑色,像是被墨染了一样,摸上去还有点烫。“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问,声音在发抖,手里的罗盘差点掉在地上。“我?”虞晚卿笑了,
笑声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疼得我差点栽倒在地。我感觉我的脑子像是被无数根针在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