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初秋,五台县的玉米地刚染上金红,陈守义正蹲在自家地头掰着饱满的玉米棒子。晨露打湿了他的粗布裤脚,远处五台山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像尊沉默的佛。
“爹,该回家吃饭了!”十四岁的儿子狗剩挎着竹篮跑过来,篮里躺着几个刚摘的青苹果。陈守义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望着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嘴角刚扬起笑意,就听见西边传来一阵奇怪的轰鸣。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无数匹野马奔过山谷。他眯起眼,看见三个黑黢黢的东西在天上盘旋,翅膀上的红太阳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是啥?”狗剩仰着脖子问。陈守义心里咯噔一下,上个月从县城赶集回来的王二柱说过,东洋人的飞机在北平扔了炸弹,难不成……
没等他想明白,刺耳的尖啸划破长空。他猛地拽过狗剩往玉米地深处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村西头的龙王庙瞬间被火光吞没。泥土和碎瓦像下雨似的砸下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硝烟味。
“爹!娘还在家里!”狗剩挣扎着要往回跑。陈守义死死按住他,喉咙发紧:“别动!”他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断了,茅草顶在气浪里翻卷着飞起来,像片烧着的叶子。
爆炸声接连不断,原本安静的柳溪村成了火海。哭喊声、惨叫声混着飞机的轰鸣,像把钝刀子在人心上割。陈守义死死捂住儿子的耳朵,看着熟悉的家园在浓烟中崩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终于离去。陈守义拖着吓傻的狗剩往村里跑,脚下的路变得陌生——原本平整的黄土路裂着大缝,路边的老槐树拦腰折断,树皮焦黑得像块炭。
家门口那道他亲手垒的土墙塌了半截,堂屋的门烧得只剩个黑框。他踉跄着冲进去,看见妻子倒在灶台边,后背插着块带火的木片,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下锅的玉米面。
“秀兰!”陈守义跪倒在地,颤抖着去探妻子的鼻息,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狗剩扑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像针一样扎进陈守义的心里。
村里人陆陆续续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看着眼前的惨状,哭声、骂声此起彼伏。村东头的张铁匠举着铁锤往地上砸,锤头崩出火星:“狗日的小鬼子!我跟你们拼了!”
陈守义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变成了淬火般的坚硬。他抹了把脸上的灰,将妻子轻轻放在地上,又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狗剩搂进怀里:“狗剩,哭啥?咱得活着,活着报仇。”
这时,村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骑马奔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伤,左臂用布条缠着,渗出血迹。他勒住马,看着村里的景象,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乡,我们是八路军,路过这里。”年轻人翻身下马,声音带着沙哑,“小鬼子刚轰炸过?”
陈守义抬起头,看着这些风尘仆仆的军人。他们的军装洗得发白,脚上的草鞋磨出了洞,可眼神里的劲儿却让人心里发颤。他站起身,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杀了俺媳妇,烧了俺们村,这笔账咋算?”
年轻人沉默片刻,挺直了脊梁:“这笔账,迟早要算。但现在,小鬼子的大部队可能还在附近,你们得赶紧转移。”他回头对身后的战士说,“把干粮分点给老乡,再帮他们处理伤员。”
一个战士递过来两个窝窝头,陈守义没接,只是盯着年轻人:“你们能打鬼子?”
“能。”年轻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就是来打鬼子的。”他指了指远处的五台山,“山里能藏人,能打游击。只要咱们中国人拧成一股绳,就没有打不跑的鬼子。”
陈守义看着那些正在帮村民抬伤员、灭火的战士,又看了看怀里还在抽泣的儿子,心里那团被仇恨点燃的火,忽然找到了方向。他把妻子的遗体托付给相熟的乡亲,转身对年轻人说:“俺跟你们走。俺熟悉这五台县的山路,闭着眼都能走。”
年轻人眼睛一亮,伸出手:“我叫赵建军,三团一营的。”
“陈守义。”他握住赵建军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力,掌心的茧子硌得人实在。
远处的五台山依旧沉默,可山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被烽火点燃。陈守义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个种庄稼的农民,他要带着五台县的石头、泥土和庄稼汉的骨气,跟小鬼子干到底。
狗剩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问:“爹,咱去哪?”
陈守义摸了摸儿子的头,望向赵建军他们远去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被炸弹犁过的土地,一步步走向那片即将燃起更旺烽火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