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沈家当了十年忠犬,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的刀。我为他挡过箭,为他沉过江,
以为这辈子都会是他的影子。直到他真正的妹妹要回来了,我隔着门,亲耳听见他说,
我这个顶着沈家名号的赝品,该处理了。他以为我不知情,像往常一样给我递来温茶。
但他不知道,我不仅听见了,还藏着一个足以将他整个家族彻底埋葬的秘密。1我跪在地上,
用最柔软的丝绸擦拭着沈酌的书房。窗外的桂花开了,腻人的香气混着长沙潮湿的空气,
一起往屋里钻。这是我在沈家的第十年。所有人都说,我是沈酌的一条狗。
一条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了十年,忠心耿耿的狗。我不在乎。是他给了我一条命,
一个身份,一个家。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窗外有四季,屋里有他。他看书,我研墨。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很安宁。我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过去。
直到今天下午,沈酌在书房接待贵客。我按规矩守在门外,确保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
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里面的声音本该是模糊的。可我的听力太好了,是这十年里,
无数次在枪林弹雨和野兽嘶吼中练出来的。酌爷,大小姐就要回来了,那丫头……
客人的声音带着迟疑。是沈家的老人,周叔。我垂着眼,纹丝不动。嗯。沈酌的声音,
和他的人一样,温润,沉稳,永远听不出情绪。十年了,养得再熟,也是仇人的种。
周叔叹了口气,她身上的功劳,桩桩件件都是为清漪小姐铺的路。现在正主儿回来,
她这个顶着我们沈家名号在外行走了十年的赝品,该处理了。赝品。处理。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着,猛地收紧,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抽了一下。我欠她的,会还。
沈酌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一根,扎进我的耳膜。酌爷,您心软。
可你想想老太爷,想想当年付家是怎么对我们沈家的。让她活着,就是对我沈家的羞辱!
更何况,清漪小姐的性子……您知道的,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丫头留下,就是个祸害。
里面沉默了很久。我能想象到沈酌此刻的样子。他会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那是他在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了。这三个字,定了我的死期。
原来我不是被捡回来的狗,我只是个替代品。
一个为了给他那娇贵的、真正的妹妹沈清漪铺路,用了十年,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我叫阿戌。他们说,我姓沈。现在我知道了,我姓付。那个被沈家灭了满门的付家。门开了,
周叔走了出来,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匆匆离开。我走进书房,像往常一样,
给他续上一杯新茶。茶水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他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抬头看我。阿戌。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把茶杯稳稳放在他手边,没有一滴水洒出来。
先生,您的茶。我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听不出任何波澜。他看了我一会儿,
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摆了摆手,下去吧。我退了出去,关上门。
门板合拢的瞬间,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顺着墙壁滑落在地。
眼前阵阵发黑。可我没有哭。2晚上,沈酌没有回来用饭。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先生,
您在哪?在码头,有点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饭菜留着,我回来吃。
嗯。我挂了电话,脱下围裙,换上一身劲装。走出这栋困了我十年的金丝笼,
身后的保镖要跟上来。别跟着我。我的声音不大,他们却站住了脚。十年,
我在沈家的地位很特殊。下人们怕我,因为我能杀了他们。沈酌信任我,因为我能为他去死。
夜里的长沙,潮得让人心烦。我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粉店,老板还认识我。姑娘,
今天酌爷没跟你一起来啊?我点点头,要了一碗加了三份码子的牛肉粉,
坐到了我们常坐的那个角落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浑身是血,缩在垃圾堆里,
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蹲下来,剥了一颗糖给我。他说,跟我走吗?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很干净。我以为我找到了我的神。
我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整碗粉,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胃里暖起来,才有力气想事情。
开车到码头时,已经是深夜。海风腥咸,卷着浪花拍打着礁石。沈酌站在码头尽头,
背影孤单又坚硬。我从黑暗里走出去,他立刻就回头了,手里扣着一把短刀。
那把刀叫影骨,他送我的。他说,影为随,骨为立,我们是彼此的影子,
也是彼此的骨头。看见是我,他松懈下来。你怎么来了?我来问先生一个问题。
我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翻涌的黑海。说。十年了,沈酌。我喊了他的名字,
第一次,没有带尊称。我这条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还是我替沈清漪温着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猩红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明明灭灭。阿戌,你累了。他抽了一口烟,
吐出的烟雾很快被海风吹散,别胡思乱想。我笑了一下,转头看他,胡思乱想?沈酌,
我跟你十年,你身上有多少伤疤我知道,我身上有多少伤疤你也知道。左边肩膀这道,
是昆仑山口,为你挡下的。右腿这道,是澜沧江底,为你引开那条畜生留下的。还有这里,
这里,这里……我伸出手,指着我脖子上一道浅浅的疤,付家的女儿,是不是不配活着?
他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是谁跟你说的。他不是疑问,是质问。
他眼里已经带了杀意。这个不重要。我说得很平静,我现在只问你,放我走吗?
我看着他,几乎有些贪婪地看着他。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这十年,对我有一丁点儿的,
不是对工具的情感。放我走。我什么都不要,只当这十年是场噩梦。你和沈家的秘密,
就当喂了狗。我们两清。海浪拍打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他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
烫了一下他的手指,他猛地回神,将烟蒂扔进海里。阿戌。他回过头,
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我。两清不了。他说。付家的血,必须要断。清漪回家,
也必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沈家。他伸手,想碰我的脸,我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语气,竟然带了一丝愧疚。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给,都给你。我真的笑了。
补偿。他想用东西,来买我十年舍生忘死的忠诚,买我一条命。我不要补偿。我要走。
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他眸色深沉,收回手,声音冷了下来。这件事,你没有资格选。
回车上去。这是命令。如果我不呢?我往前走了一步。海水漫上我的鞋,
冰冷刺骨。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没听懂吗!阿戌!
你姓付!这就够了!这就足够让你死一万次!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失控。他把我拖回车上,
然后砰地关上门,在外头落了锁。车窗外,他站在黑夜里,身影决绝。我知道。
从他说出两清不了那四个字开始,所有和平解决的路,都被他亲手斩断了。
3我被软禁了。沈酌收走了我所有的通讯设备和武器,除了那把影骨短刀。
或许在他看来,这把刀是他赐予我的恩典,也是束缚我的枷锁。一日三餐有人按时送来,
精致得像艺术品,但我吃不下。我坐在窗边,看着那棵高大的桂花树,花瓣被雨水打落,
铺了一地狼藉的金色。三天后,沈酌来了。他似乎也清瘦了一些,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我对面,亲手给我剥了个橘子,把橘络一丝一丝撕得干干净净。
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做过的那样。吃吧,甜的。他把橘子递给我。我没接。
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问,语气很淡。我看着他,不。
你只是做了对沈家最有利的选择。一直都是。他沉默了。良久,他才又开口。阿戌,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也是最狠的……他停顿了一下,对自己狠。我看着他,
所以呢?所以,我不敢放你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放你走,
等于在沈家埋下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的雷。我明白了。在他眼里,我的十年忠诚,
换不来他一分信任。我的求生本能,是对他最大的威胁。因为他知道我有多了解他。
我知道他所有的弱点,所有的暗道,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死之前,我还有愿望吗?
我问。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你想做什么?没什么。我说得云淡风轻,
只是十年了,想回去看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然后,想吃一顿全鱼宴,
以前听你说过,东湖那边的最好。这些,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念头。他看我的眼神里,
那份愧疚又深了一分。好。他答应了。我低下头,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利用一个人的愧疚心,是撬动他防备最好的工具。尤其是,
对沈酌这种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而言,愧疚是一种陌生的、难以处理的情绪。第二天,
他带我去了城西那片早就拆迁了的废墟。高楼拔地而起,已经看不出当年垃圾场的半分模样。
你看,都变了。他在我身边说。是啊,都变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一家宠物店。
橱窗里,一只小小的,毛色很杂的小土狗,正扒着玻璃看着外面。它的眼睛很亮。
我停住了脚步。沈酌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喜欢?我点点头。他让保镖进去买了下来。
我抱着那只小狗,它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却又用小舌头舔舐我的手背。很温暖。回到别墅,
我请求他。我想给它洗个澡,可以用一下你的浴室吗?那边大一点。他没有怀疑,
点了点头。保镖守在门外。我把小狗放进温暖的水里,它很乖,一动不动。
我仔仔细细给它洗干净了毛,擦干。然后,我打开了浴室里一个极为隐蔽的暗格。这里,
存放着一些他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东西。里面有一个U盘。当年,
是我亲手把这个东西放进去的。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知道,沈酌说,
这个东西如果暴露,整个沈家都会覆灭。我拿出U盘,用早就准备好的,
和它外观一模一样的普通U盘,换了进去。然后,我平静地抱着洗干净的小狗走了出去。
沈酌正在客厅等我。它叫什么?他问。我摸了摸小狗的头,它舒服地呜咽了一声。
我看着沈酌,笑了笑。叫孽畜。我说。4沈清漪回来的那天,整个沈家都变了。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所有下人都换上了新衣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
冷眼看着。她被沈酌牵着,从一辆加长版的豪车上走下来。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
不染纤尘。漂亮,但是娇气,像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风一吹就会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大小姐回来啦!跟酌爷真像!这就是真正的血亲。一出现,
就能毫不费力地拥有一切。我的存在,在那一刻,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笑话。晚宴上,
沈酌把我安排在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沈清漪坐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我。哥,
她是谁啊?她声音娇滴滴的,像沾了蜜糖。一个……故人。沈酌含糊道。
沈清漪噘起了嘴,有些不高兴。一个下人吗?长得倒是干净,就是看着不太好惹。
她把下人两个字咬得很重。桌上的气氛有些凝固。我低头喝茶,面无表情。清漪。
沈酌的语气带了些警告。沈清漪大概是从小被惯坏了,她不怕沈酌,反而变本加厉。
她用筷子指着我,像是在看一件物品。哥,我讨厌她。你让她走,
我不想在这个家里看见她。这就是他们心心念念要保护的沈家大小姐。蛮横,无礼,愚蠢。
啪。我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沈清漪吓了一跳。你!
她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你好大的胆子!我站起来,看着沈酌。先生,
我累了,先回房了。说完,我转身就走。沈清漪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给她面子,
气得脸都白了。站住!我让你走了吗?你这个狗奴才!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碗,
就朝我扔了过来。我没有躲。那碗热汤,结结实实地泼在了我的后背上。滚烫,灼烧。
但我一声没吭,甚至没有回头。我只是停住了脚步。我感觉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惊恐。我在等。等沈酌的反应。身后一片死寂。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听到沈酌叹了口气。清漪,别闹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
却没有丝毫责备。这就是他的选择。我一步一步,走上了楼。背上,火辣辣地疼。可这点疼,
和我心里的那道伤口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回到房间,我没有处理背上的烫伤,
只是走到了窗边。那只叫孽畜的小狗趴在我的脚边,轻轻地蹭着我。楼下的欢声笑语,
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们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沈清漪正在撒娇,沈酌在温声哄着她。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突然很想我的父母,尽管,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很爱我。因为沈酌说,他们到死,
都在护着我。我低头,看了一眼藏在手心里的U盘。这一切,都该结束了。第二天,
我故意和沈清漪在花园里遇上了。她身边带着两个保镖,看见我,像看见了仇人,下巴一扬,
你还敢出来?我哥没打断你的腿?我没理她,径直往前走。我跟你说话呢!
你这个聋子!她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拦在我面前。滚开。我第一次跟她开口,
声音很冷。她大概是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很响亮。
我感觉到了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我慢慢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她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强撑着。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从我回来的那天起,
这个家就没你的位置了!识相的,就自己滚!她话音未落,我就动了。我没想伤她,
我只是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用了些巧劲,将她制住。这是这十年来,
我学到的最基本的本事。沈清漪尖叫起来。啊!杀人啦!救命啊!
她那两个保镖立刻冲了上来。我还没来得及放手,一道凌厉的劲风就从我身后袭来。
我下意识地松开沈清漪,转身格挡。是沈酌。他手里握着那把影骨。
沈清漪哭着扑进他怀里,哥!她要杀我!这个仇人的种!她要给我陪葬!我看着沈酌,
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在等他给我一个解释,或者,一个判决。他看着我的眼睛里,
没有了愧疚,只剩下了冰冷的决绝。阿戌,他缓缓开口,忘了你的身份吗?然后,
他动了。影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是我教他的起手式。刀尖很准,毫不犹豫地,
刺进了我的左腿。不是很深,但足够疼。疼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不住。
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染红了我黑色的裤子。他拔出刀,任由我单膝跪倒在地。
他把哭泣的沈清漪护在身后,像看着一个死物一样看着我。来人,把她关到地下室去。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治伤。让她好好记住,这痛,是谁给的。他牵着沈清漪,
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我一眼。那把我们曾用来并肩作战的刀,
那把我以为是我们之间纽带的刀,此刻,成了审判我的刑具。而执刑人,
是我曾豁出性命去守护的神。我跪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我笑了。
沈酌。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5我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待了七天。
腿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已经开始发炎,流出黄色的脓水。每一分每一秒,
都像是被钝刀子割着。起初还会觉得疼。到了后来,人就麻木了。送饭的人,
会把饭盒远远地放在门口,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我一口都没吃。我只是靠在墙角,
抱着膝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我在复盘这十年。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过。
越是清晰,越是可笑。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沈酌。我认识的,
只是他想让我看到的那个他。七天后,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沈酌站在门口,他好像又瘦了一些,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没动,甚至没抬眼看他。
出来吧。他说。我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腿上的伤口牵扯着神经,痛得我直冒冷汗。
但我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我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
混着沈清漪身上那种甜腻的香水味。让我觉得恶心。我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医生很快就来了。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眉头紧锁,嘴里念叨着再晚几天,这条腿就废了。
沈酌就站在一边,听着,没有说话。处理完伤口,医生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阿戌,除夕夜……他开口了。有事吗?我打断他。他噎了一下。我从枕头下,
拿出了那把影骨,它已经被我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我走到他面前,
双手捧着,递给他。你的东西。还给你。这像一个仪式。一个斩断过去的仪式。
他看着我手里的刀,许久没有接。你非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很低。我抬起头,
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我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死水。沈酌,人会还债。你也一样。
他接过了那把刀,手指握得很紧,指节泛白。除夕夜,吃顿团圆饭吧。就我们俩。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乞求的味道。我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