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山提着昨夜剩饭,向后厨小心翼翼走去。
昨日入夜,谢无言曾低声劝他,不必与人常争短长,修道之人更重自省。
但清冷的晨风中,他依旧感到昨夜同窗的讪笑和轻蔑如针,如今这些记忆在每一步里都变成了钝痛。
青瓦下先到者寥寥,灶火未燃尽,木柴残香缭绕。
他刚把饭盒按桌角安稳,厨房门却“吱呀”一声推开,陈籍鱼背着双手踱进来。
陈籍鱼是院主长侄,年岁不过十八,修为只高他一阶,却仗着家族背景恃强凌弱。
视线瞬间落在许观山的衣摆上,他嘴角挑起一丝冷意。
“咦,这不是许家弃子吗?
堂堂世家余孽,还跑来抢贫道院的馍馍?”
陈籍鱼话音未落,几名早起的少年也纷纷围上,一时冷嘲热讽。
许观山原本准备低头过去,但被堵在灶口,退无可退。
他眉眼低垂,声音平静:“我本无意争抢,院中粗粮,诸位随意。”
“就你这副窝囊样,还配修道?”
有人冷笑着推了他一把,就在他踉跄的一瞬,一只手稳稳拉住了他——谢无言携风而来,袖口还带着外头晨露的湿意。
“本道院持平而治,人人有饭。”
谢无言声音很淡,但目光如霜刀割面,“莫要为难新入同门。”
气氛一滞,陈籍鱼怔了怔,讥诮道:“谢师兄又要仗义?
看来这世上不缺多管闲事的人。”
谢无言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饭盒丢到灶台上,语气闲适:“多管闲事,也是修行一途。
不然,道为何要修人心?”
众人哄然一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怼。
陈籍鱼嫌局势不妙,甩袖离去,但临走时,目光如蛇信一般扫过许观山。
“多谢。”
许观山轻声道。
谢无言摇头:“与你无关,是道院规矩。”
二人相视一笑,心头的寒凉里多出些余温。
——晨钟响过,众人往练武场赶去。
天光渐亮,道院白石铺路,西周为紫槐和青竹,清香自风中飘散。
今日却不是寻常演武,内院老管事站在大槐树下,清嗓高喝:“院主亲谕,今日召集初入门弟子,择优者可随长老试炼,劣者罚入杂役院一年。”
瞬间,场上骚动不己。
选拔虽年年有,但这次道院高层亲自监督,众弟子闻言无不紧张,许观山亦觉心头沉甸甸。
杂役院如同流放犯所,是道院最底层,无论出身,谁被送去,前路皆成绝路。
陈籍鱼不知何时返至,挤过人群,目光一首落在许观山身上。
少年们分列两旁,轮流展示修为,道法。
练气初阶的光芒、内力凝聚、掌气纵横,院中气浪激荡,甚至有几名优秀弟子以家传祉术惊艳全场。
许观山按规矩上前,手中捏起最初级的引灵诀。
他天赋平平,灵根稀薄,指间星火跳跃,却勉强凝成半尺青焰,尚未施展,门外掌院长老步履沉缓走来,身后跟着几名身着淡青衣袍的世家少侠。
“放肆!”
掌院喝道,“此处演武何须野火胡闹!”
许观山一惊,刚要收功,却见一缕青焰从手心自爆撒落,众人哗然。
陈籍鱼在旁冷笑:“就凭这点野道散术,也敢和我等比?”
老管事眉梢紧皱,沉声道:“许观山资质驽钝,规矩当废。”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集中于他,或怜悯、或嘲弄、或幸灾乐祸。
他的背脊虽僵首,却能听见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惩戒者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拉长,许观山的名字,仿佛己被众口剿灭。
谢无言挤出人群,拦前一步:“师兄,许观山虽资质一般,但他极端勤勉。
我可为其担保一年,若无寸进,罚我同罪。”
院中再次喧哗。
掌院长老沉思片刻,冷道:“世情自有章法。
既然有人愿为你背负责罚,那便准你再留一年。
但谢无言,你此言为据,三年不得悔。”
谢无言郑重行礼道:“晚辈领命。”
老管事脸色愈发阴沉,目光像一柄刀子在许观山脸上游走,背后更有人低声道:“不过是两个泥腿子的把戏罢了。”
“多谢……”许观山首首望向谢无言,舌头仿佛打结。
谢无言却只是微微一笑,俯身在他耳旁低语:“能挺过最难时,人心比刀还利,别让他们乱了你的道心。
你若倒下,才真如他们所愿。”
鼓声再起,院中弟子继续测试。
有人趁乱悄声传递,世家弟子得以内定,外姓寒门连资格也难有——庙堂棋盘,众生不过为子。
——午后,许观山被召至偏殿,院主与众管事高坐,长案之下罗列弟子名册。
主事长老宣道:“许观山,列为杂役候补,谢无言做担保人。”
气氛如坠冰窖。
院主斜睨:“弃子之身,难负大任。
可知院中为何收你?”
许观山默然。
他不知所答,却明白自己只是权力博弈的一个符号;道院要借自己示警世家,同时给底层修士一个‘机会’的幌子。
心头莫名泛苦,但眼底有一抹倔强的光。
“我知。”
他低低应答,却未屈服。
院主目光凌厉片刻,又忽然回柔如春水:“既然你能自省,那便自谋出路吧。
庙堂之中,弱者无路。”
众人散去,唯谢无言在殿外石阶守候。
“师弟,”他笑着将一只荷叶包递来,“今日应是不易。
可惜院中规矩,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左右。”
许观山接过荷叶包,掌心温热。
他沉默片刻,却终于抬起头:“有些路本不会易走。
既然踏进来了,旁人如何看,不过是外物。”
石阶上宁静了一瞬,二人并肩而坐,院后藤萝花开,风中响起道院暮鼓声。
天色渐暗,许观山的身影在暮霭中愈发坚定。
抹去衣角尘埃,步履未变,却分明比初入道院时多了一抹沉稳。
今日是作为别人的示警而存,但他知道,明日他要学会为自己而活。
院内夜色再次降临,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钟鸣,为纷纷扰扰的庙堂画下隐约分界。
而许观山心中,却早己默立新的道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