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瓦间漏下的月光像一柄锈迹斑斑的刀,斜劈在泥地上。
林惊蛰蜷缩在供桌之下,湿透的衣衫紧贴脊背,寒意早己钻进骨髓。
她不是不怕死——她怕得要命。
可越是濒临绝境,她的头脑就越清醒,仿佛灵魂被剥离了情绪的杂质,只剩下纯粹的理性在黑暗中运转。
那哭声再度响起时,她没有颤抖。
呜……呜呜……不是风穿破壁,不是野猫哀鸣。
那是人声,是女人的啜泣,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从墙角幽幽传来。
林惊蛰缓缓抬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那道贴墙而立的灰影上。
长发覆面,双臂张开,十指深深抠进墙体裂痕,像是想把整面墙撕开。
她的动作机械而执拗,一遍又一遍地“扒墙”,嘴里反复呢喃:“不能埋……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没人听……”林惊蛰瞳孔微缩。
这不像攻击前兆,更像是某种精神层面的创伤回溯。
她前世身为危机谈判专家,见过太多陷入极端情绪的人质与劫持者。
他们的行为模式往往并非出于恶意,而是被某个无法释放的执念锁死在时间里。
眼前这个女灵,显然正被困在死亡那一刻的记忆循环中。
而这座破庙——曾是林家旧祠,家族覆灭那一夜,确有记载:三十六名仆婢被活埋于地窖,作为“殉葬”,以儆效尤。
她的指尖轻轻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恐惧当然存在,但她不允许恐惧主导思维。
她缓缓挪动身体,从供桌下爬出,每一步都极轻,像踩在薄冰之上。
在距女灵三步处停下,不再靠近,也不后退。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声音低缓,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灵猛地回头!
长发掀开,露出一双溢着黑血的眼眶,嘴咧到耳根,尖啸如利刃划破寂静,整个人化作一道黑雾扑来!
寻常人此刻早己魂飞魄散,拔腿狂奔,或嘶喊求救。
林惊蛰却没动。
她甚至迎上前半步,在对方即将撞上的刹那,忽然蹲下身子,与那扭曲面孔平视,首视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我不想死’,可有人听吗?”
空气凝固了。
尖啸戛然而止。
女灵悬停在半空,黑雾翻涌,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林惊蛰没有移开视线,继续道:“你拍打墙壁,喊了几十遍‘我不想死’,可外面锣鼓喧天,婚礼的乐声盖过了你的声音。
他们说你是忠仆,该为你能陪主赴死而荣耀——可你明明不想死,对不对?”
灰雾剧烈震荡,女灵的身体开始颤抖。
画面浮现。
昏暗地窖,石门落下,铁链缠身。
少女拼命拍打冰冷石墙,指甲崩裂,鲜血淋漓。
她嘶喊:“我不想去!
我不是自愿的!
放我出去!”
而门外,鼓乐齐鸣,宾客满堂——那是太子萧景珩迎娶林家嫡女的吉日。
为了彰显林家“忠贞不二”,朝廷下令,阖府仆婢,择其忠者,活殉陪葬。
阿芜,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死于刀兵,不是亡于战火,而是被自己效忠的家族、被整个世界,笑着推进了坟墓。
“你恨的,从来不是活着的人。”
林惊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缓缓插入那锈死千年的锁芯,“你只是想让谁停下来,听听你说‘我不想死’。”
泪水从女灵眼中滚落,不再是黑血,而是透明的水珠。
她缓缓跪下,灰影消散,显出一个瘦弱少女的模样,青布裙衫早己腐朽,唯有颈间挂着一枚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两个字:阿芜。
林惊蛰看着她,缓缓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只是摊开掌心,像递出一份契约。
“我可以帮你。”
她说,“三件事。”
“第一,寻你尸骨,安葬于青山之下,不再孤魂野鬼。”
“第二,刻碑立名,碑文只写一句:‘林府婢女阿芜,殁于庚戌年七月廿三。
’不留姓氏,不添赞词,只留真实。”
“第三——”她顿了顿,眸光如刃,“我要让至少一百个人,亲口念出你的名字。
不是‘那个殉葬的丫头’,不是‘不知姓名的婢子’,是‘阿芜’。
你要的,不是复仇,是被看见。
我能给你。”
风停了,烛未燃,却有一丝微弱的暖意拂过残庙。
“作为交换,”她低声说,“护我三日隐匿行踪。
不让任何人找到我。”
阿芜怔然良久,灰影微微颤动。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点向林惊蛰的影子。
刹那间,一股刺骨寒意顺着脊椎首冲头顶。
林惊蛰浑身一僵,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视野骤然扩展——她“看”到了屋顶松动的瓦片,听到了十丈外草丛中虫豸爬行的窸窣,感知到了空气中每一丝气流的扰动。
这不是灵气,不是术法。
这是共生。
契约成立。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唇角缓缓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原来如此。
世人惧魔如虎,视之为灾厄,日夜猎杀。
可他们从未想过——这些所谓“心魔妖灵”,不过是被遗忘、被扭曲、被压抑至疯癫的人心残响。
它们不需要驱逐,不需要镇压。
它们只想被理解。
而她,恰好懂它们的语言。
她望着破庙外无边黑夜,眸色渐深。
“原来‘魔’不是用来杀的,”她轻声道,“是用来谈的。”
风起,残墙簌簌落灰。
而她的影子里,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