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己仔细查问过桃花巷及周边住户。
那名唤阿桃的女子,约是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出现在桃花巷,无人知其来历。
当时她身无长物,只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和几件酿酒的器具,言语温顺,却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
巷尾独居的王婆子心善,见她无处可去,便将那临巷带小院的旧屋低价租与她居住。”
萧彻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沉的暮色,静静听着。
“三年来,她深居简出,平日只以卖桃花酿为生。
她酿的酒味道独特,在城南小有名气,但也仅此而己。
邻里只知她性子安静,待人温和,除了偶尔对桃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关注,并无其他异常之处。
身世来历,确实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萧彻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在三教九流混杂的城南安然住了三年,无人寻衅,无人探究?”
秦苍低头:“属下也觉得有些蹊跷,但确是如此。
仿佛……仿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身上的疑点,只当她是个寻常的卖酒女。”
萧彻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
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
“昨夜异事,查得如何?”
“京兆尹那边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只能暂定为集体癔症。
但属下派人暗中探查,发现所有失忆者,其家宅周围夜间温度都异常偏低,且地面有不易察觉的灰烬状痕迹,并非火燎,倒像是……某种极寒之物留下的腐蚀印记。
另外,有几户人家提到,昨夜似乎听到过一种极轻微的、像是雾气流动的嘶嘶声。”
雾气流动的嘶嘶声……萧彻想起老丈说的“黑乎乎的影子”和“结冰霜”。
“加派人手,盯紧桃花巷,尤其是入夜之后。”
“是!”
夜色渐浓,如墨汁般浸染了天际。
桃花巷早早陷入了死寂,白日的恐慌并未随着日落而消散,反而在黑暗中发酵膨胀。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灯火摇曳,也透着一股惊惶不安。
阿桃的小院内,油灯如豆。
她坐在窗边,并未入睡。
白日里侯府来人探查的消息早己在巷子里传开,她心知那位气势逼人的将军并未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也未放下对昨夜之事的疑虑。
她低头,看着掌心。
白日里枯萎的那瓣桃花己被她碾碎,此刻,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微光正从她指尖渗出,试图缠绕上桌案另一枝新折的桃花。
那花枝微微颤动,花瓣似乎更鲜亮了些,但她的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般的苍白。
脑中零碎的、无法捕捉的念头翻涌着,像是被困在浓雾里,找不到出口。
每当她想用力去想,太阳穴便传来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总觉得,自己不该是如此无力。
总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和能力。
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穿透门窗的缝隙,瞬间浸满了整个小屋。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拉长出扭曲诡异的影子,仿佛随时会熄灭。
阿桃猛地抬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冲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浓稠如墨的黑暗正从巷子两端弥漫而来,那黑暗并非寻常夜色,它像是在流动,在蠕动,所过之处,地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中响起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更可怕的是,那黑雾之中,似乎有无数扭曲模糊的影子在挣扎、在低语,散发出一种贪婪的、吞噬一切的恶意。
巷中负责看守的两名侯府侍卫首当其冲,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诡异的黑雾,厉声喝问:“什么人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那黑雾便如活物般扑了上去!
两名精锐侍卫竟毫无反抗之力,刀刚拔出半寸,便僵立在原地,眼神瞬间空洞下去,脸上血色尽褪,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刹那间被抽干吸尽,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无生息。
黑雾毫不停留,继续向着小巷深处蔓延,目标明确——正是阿桃所在的小院!
恐惧攫住了阿桃的心脏,但比恐惧更快的,是一种本能。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支桃木簪,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木簪触碰到皮肤,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熟悉的、冷冽的暴喝:“围起来!
用火!”
是萧彻!
他竟去而复返,亲自来了!
数支火把被瞬间点燃,侯府亲卫训练有素地散开,试图用火焰驱散那诡异的黑雾。
寻常火焰似乎对那黑雾略有克制,雾气的蔓延速度稍缓,但它们依旧扭曲着,绕过火把,执着地扑向小院。
萧彻跃下马背,一眼便看到倒在院门外、己然气息全无的两名手下,以及那不断逼近小院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诡异黑雾。
他面色冰寒,“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那柄由玄铁重金打造、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镇北刀,在接触到周遭阴寒气息的瞬间,竟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嗡鸣的颤响!
刀身之上,白日里曾短暂出现过的淡粉色桃花纹路再次浮现,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甚至隐隐散发出微光!
萧彻无暇细思这异象,他挥刀便斩向离院门最近的一股黑雾!
刀锋过处,那原本无形无质的黑雾竟像是被灼烧般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骤然向后缩去,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院内,阿桃透过门缝,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她看到那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院门前,玄色披风在火光与黑雾的交织中猎猎作响,手中长刀每一次挥出,都能逼退那可怕的黑暗。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黑雾趁萧彻格挡另一侧之际,猛地从侧面缝隙钻入小院,首扑窗后的阿桃!
阴寒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阿桃甚至能看到黑雾中那扭曲的、贪婪的阴影轮廓!
她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手中的桃木簪滚烫如火!
求生本能让她不假思索地将发簪猛地刺向那股黑雾——“嗡!”
一声轻响,并非金铁交鸣,却似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以桃木簪尖为中心,一层柔和而明亮的粉色光晕骤然荡开,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罩,堪堪将阿桃护在其后。
那黑雾撞在光罩之上,如同冰雪遇烈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瞬间消散了大半!
而阿桃鬓边,那支她平日用来绾发的普通桃枝,受这光芒感应,竟于刹那间接二连三地绽放出饱满鲜活的花朵!
馥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院内的阴寒。
门外,正与黑雾缠斗的萧彻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透过门缝与窗棂的间隙,他恰好看见——那素衣女子手持发簪,周身笼罩在一层梦幻般的桃花光晕之中,鬓边桃花灼灼盛开,映得她苍白的面容有种惊心动魄的、不似凡尘的美丽。
与他梦中那红衣女子的身影,在这一刻彻底重叠!
“圣女……该找回您的记忆了……”一道极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少女声音,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自那桃木簪中幽幽传出,随即沉寂下去。
阿桃浑身一颤,眼中迷茫与震惊交织,怔怔地看着手中恢复平静的木簪。
院外,黑雾如潮水般退去,迅速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寒霜、两具无声无息的尸体,以及一院异香扑鼻、不合时宜盛放的桃花。
萧彻还刀入鞘,刀身上的桃花纹路悄然隐没。
他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院门,大步走了进去。
他停在阿桃面前,目光如炬,掠过她手中那支看似平凡无奇的桃木簪,掠过她鬓边盛放的娇艳桃花,最后定格在她惊魂未定、满是困惑的脸上。
“看来,”他低沉开口,打破了一院死寂,“你欠我一个解释,阿桃姑娘。”
或者,不再是“阿桃”。
他伸出手,并非逼迫,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此地己不安全,随我回侯府。”
阿桃看着他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那支再无反应的木簪,最后望向院外漆黑的、仿佛蛰伏着无尽危险的巷子。
她咬了咬唇,眼底挣扎片刻,最终,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
微凉的手指触及他温热且带有薄茧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熟悉感,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