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听松观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霜,五岁的狐九就被廊下那声慢悠悠的“九儿”给喊醒了。
他手先往怀里摸了摸——两块玉贴在胸口,一块鎏着暖金,一块沉得墨黑,被他夜里揣得温温的,边缘磨得光滑,半点没硌着肉。
“又摸那两块玉?”
清虚斜倚在廊柱上,手里转着柄木剑,剑鞘上还留着几道牙印——上周狐九练剑时嫌剑沉,抱着啃了两口泄愤。
“松涛七式的‘雪压松枝’,今日练够十遍了?”
狐九赶紧把玉佩塞回衣襟里,往柱子后缩了缩,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
“哦?”
清虚挑眉,抬脚往院心走,“那去练。
练不完不许吃早饭。”
狐九立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讨价:“师傅,木剑沉。”
他手里那柄山魂木剑比普通桃木剑沉三倍,寻常五岁小孩根本举不起来,他却能抱着跑——只是故意把“能轻松举剑”演成“胳膊抖”。
五年前清虚在禁地深处找到他时,这小家伙缩在老桦树的树洞裡,那树洞藏在灌木丛后,隐秘得很,若不是他恰巧路过时瞥见一抹极淡的玉光,根本发现不了。
当时他裹在块软布裡,布裡就裹着这两块玉:金的卧着,黑的伏着,拼在一起时严丝合缝,活像只蜷着的小狐狸,连尾巴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沉也得练。”
清虚弯腰拎起他后领,像提小猫似的把他放到院心,“你前日挥剑劈了松皮,当我没看见?”
狐九的脸“唰”地红了。
他前日练剑时走神,剑梢扫过院角的老松,竟劈下块巴掌大的树皮——其实他本想收力,可指尖不知怎的一热,力气就没控住。
“剑是用来护人的,不是让你劈树玩的。”
清虚把木剑塞他手里,“再偷懒,就罚你去老柴那磨墨。”
磨墨才是真受罪。
老柴的墨锭硬得像石头,磨半个时辰手都酸。
狐九赶紧抓着剑柄往后退,摆出起手式——沉肩,坠肘,剑尖斜指地面,倒有几分模样。
只是刚举剑往下劈,胳膊就开始晃,嘴里还小声嘟囔:“师傅的清符剑都不沉……那是你没见过它沉的时候。”
清虚背着手在旁看,目光扫过狐九衣襟处——那两块玉把道袍顶出个小鼓包,金的那块尤其亮,在晨雾里泛着极淡的光;黑的那块藏在裡面,只露个边,却透着温润的光。
当年他解开软布时,两块玉贴得紧紧的,金狐的耳朵恰好搭在黑狐的颈间,连玉上的云纹都能对在一起,一看就知是一对儿。
一上午就这么耗在了练剑上。
等狐九劈到第八剑时,手心己经磨出了红印,却硬是没再抱怨一句。
老柴端着早饭出来时,正看见他举着剑喘气,小脸憋得通红,赶紧喊:“清虚,先让小祖宗吃饭吧!”
清虚摆摆手:“练完再吃。”
狐九偷偷瞪了师傅一眼,举着剑又劈——这次没控制好力道,剑梢“当啷”撞在石阶上,竟磕出个小豁口。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剑往身后藏。
“藏什么?”
清虚走过去拿过剑看了看,“山魂木结实,磕不坏。”
他用指腹摸了摸剑上的豁口,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树洞:老桦树的树洞藏在灌木丛深处,裡面铺着层软苔,这孩子就缩在苔上,软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双乌溜溜的眼睛。
后来才知是他爹娘把他往树洞塞时,特意用布裹了三层,又借着玉佩和精血暂时隐了他的气息,因果之力自然遮蔽了踪迹,才让他躲过一劫。
“行了。”
清虚把剑递还给他,“今日算你过关。”
狐九眼睛一亮:“能吃糕了?”
“先吃饭。”
清虚捏了捏他的脸,“吃完教你画引气符。”
狐九的脸立刻垮下来——画符比练剑还麻烦。
饭桌上倒算安生。
老柴给狐九盛了满满一碗糯米饭,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
狐九埋着头扒饭,忽然从怀里摸出那两块玉,往桌上一放:“老柴爷爷,你看它们能拼起来。”
他把金块往黑块上凑,金的弧度正好卡进黑的凹处,连玉边的云纹都严丝合缝,眨眼间就拼成了只完整的狐狸:金狐在前,黑狐在后,像是正挨着走,连尾巴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老柴端粥的手顿了顿,笑道:“真是巧,像天生就该在一块儿似的。”
“师傅,”狐九忽然抬头看清虚,眼神亮得像沾了露的星子,“爹娘到底是谁呀?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放在树洞里?”
清虚正用竹箸夹着块腌菜,闻言动作缓了缓,没首接答,只把玉往他跟前推了推:“他们是护着你的人。
放你在那儿,是怕你被找着。”
“那他们……还会回来吗?”
狐九又问,小手攥着玉佩蹭了蹭,指腹磨过玉上的狐狸纹。
“会的。”
清虚的声音放轻了些,“等你能自己护着这对玉了,说不定就回来了。”
狐九把玉揣回怀里,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捧着碗就往灶房跑:“我帮老柴爷爷洗碗!”
他哪是想洗碗?
是怕再问下去,师傅又要岔开话。
老柴在后面喊:“我自己来就行!”
人早没影了。
清虚看着他的背影,对收拾碗筷的老柴低声道:“那因果遮蔽的术法还稳当吗?”
老柴擦着碗沿,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玉佩和精血镇得牢,别说三族的人,就是寻常窥探的妖物也察觉不到。
这孩子把玉佩护得紧,倒是没磕着碰着。”
“护得紧才好。”
清虚站起身往廊下走,“这是念想。”
午后的日头暖烘烘的。
清虚铺了张黄纸在石桌上,蘸着朱砂画符,狐九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那两块玉转来转去。
金的那块被他捂得温温的,黑的那块却总凉丝丝的,像揣着块浸了山涧水的玉。
他把两块玉往一起拼,拼好又拆开,看金狐的爪子搭在黑狐的背上,觉得有趣得很。
“看好了。”
清虚的指尖在纸上划过,留下道朱红的弧线,“引气符要先画三道符头,得往上挑,像松针抽芽似的。”
狐九没看符,反倒又问:“师傅,追杀爹娘的人,还会来吗?”
清虚的笔顿了顿。
这孩子心里始终记着这事。
当年他父亲为了引开天狐族和涂山族的人,怕是……他没再多想,只道:“来了也不怕。
有师傅在。”
狐九捏着玉佩的手紧了紧,突然伸手去够清虚的符笔:“我画。”
他蘸了点朱砂,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
符头画成了三个圈,倒像狐狸的爪子印。
清虚没笑他,只说:“手腕放松些。”
画到第三张时,纸上竟真的亮了下,淡青色的光像雾,转瞬就灭了。
狐九举着符纸喊:“成了!”
“还差得远。”
清虚拿过符纸看了看,却没扔,叠起来放进他的袖袋,“留着吧。
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狐九摸了摸袖袋里的符纸,突然往清虚怀里扑——师傅的道袍里总藏着糖。
清虚早有防备,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别闹。”
“师傅藏糖了!”
狐九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我闻见了,是麦芽糖!”
“那是给老柴的。”
“我也要!”
“你刚吃了糯米饭。”
“就要!”
狐九张嘴往他胳膊上咬——没真咬,就是用牙蹭了蹭。
他牙尖比普通孩子尖些,蹭得清虚胳膊痒,忍不住笑了。
日头偏西时,狐九揣着剩下的半块麦芽糖,溜到观旁的石洞那。
这石洞就在听松观西角,离灶房不远,洞口爬着些青藤,大师兄谢砚总在这儿待着。
谢砚来观里七年了——比狐九还早来两年,清虚捡到他时,他也是个半大孩子,浑身是伤蜷在石洞口,手里就攥着那柄刀。
这些年他几乎没离开过石洞,除了清虚,谁也没跟他说过话。
此刻沈砚正坐在洞口的青石上,背对着观里,手里攥着柄刀。
那刀看着有些年头了,刀鞘是后来配的,粗麻布裹着,边缘磨得发毛,却依然掩不住刀身透出的寒气——连周遭的青藤都比别处凉些,叶尖还凝着层极淡的白霜,细看时,霜气里竟缠了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狐九刚见他时还怕,后来发现他从不动手打人,就敢往跟前凑了。
“大师兄。”
他把麦芽糖往沈砚身边的石板上一放,又摸出那两块玉,“你看,它们能拼成狐狸。”
他把两块玉往一起拼,金狐黑狐挨得紧紧的,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谢砚没回头,也没动。
狐九早习惯了,蹲在旁边自己玩——把玉拆开,再拼好,看金狐的耳朵蹭着黑狐的耳朵,觉得像是爹娘在跟他玩似的。
“大师兄,你刀沉不沉?”
狐九忍不住问,眼睛瞟着那柄裹着粗布的刀,“要是有人来抢玉佩,你能帮我护着吗?”
沈砚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的手明明握着那样一把寒气西溢的刀,看着却干净得很——指节分明,修长匀称,连半点练刀的茧子都瞧不见,仿佛那些凌厉的刀风从未在他手上留过痕迹。
狐九正得意自己问了个“厉害”问题,突然听见清虚在观前喊:“九儿!
回来擦剑!”
擦剑又是个苦差事。
狐九赶紧把玉佩揣好,对沈砚挥挥手:“大师兄我走啦!”
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石板上的麦芽糖还在。
他犹豫了下,跑回去把糖往谢砚手里塞:“你吃嘛。”
沈砚的手微凉,指尖修长。
被狐九的小手一碰,竟没立刻缩回去。
狐九趁机把糖塞进他掌心,转身就跑回观里了。
夜里的雾又浓了。
狐九躺在床上,把两块玉佩摆在枕旁。
金的那块在月光下亮些,黑的那块暗些,拼在一起时,金狐的尾巴正好搭在黑狐的尾巴上,像是两只狐狸蜷着睡。
他想起师傅说的“来了也不怕”,又想起树洞裡的软布——当年爹娘把他往树洞裡塞时,是不是也像这样,把玉佩拼好放在他怀里的?
窗外传来“唰”的一声轻响,是刀风。
狐九扒着窗缝往外看,石洞旁的月光下,沈砚正举着刀劈向洞壁。
刀风落下时,竟带起丝极淡的黑气,撞在石壁上,石屑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连点回音都没有。
他看了会儿,打了个哈欠,把玉佩攥进手里缩进被子里。
明天要早点起练剑呢——练得厉害了,就能自己护着这对玉了。
廊下的清虚听见屋里没了动静,才转身回屋。
老柴端着碗热好的羊奶走过来,低声道:“这孩子……是把玉佩当爹娘的念想了。”
清虚接过羊奶,没说话。
月光落在他手里的清符剑上,剑鞘上的雷纹在夜里泛着淡紫的光。
远处的松涛声混着石洞旁的刀风,静悄悄的,像在等天亮。
“练剑也好。”
过了会儿,他轻声说,“往后的路,总得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