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顾言之时,整个京城的人都说我捡了便宜。
我爹是户部尚书,我是他唯一的嫡女,自小也是娇养着长大的。而顾言之,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画师。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住在城西那座漏雨的旧宅子里。
上门提亲那天,媒人差点踏破了我家的门槛。王孙公子,少年将军,哪个拎出来不比一个穷画师体面。
可我偏偏就选中了他。
只因为那年初春,我在相国寺的桃花林里,见过他一面。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一株桃树下写生。春风吹过,扬起漫天粉色的花瓣,也吹起了他束发的墨色缎带。他微微侧过头,阳光落在他清隽的眉眼上,温柔得像一幅画。
我的心,就那么漏跳了一拍。
爹爹拗不过我,终究还是应了这门亲事。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羡煞旁人。可我知道,那些贵女们都在背地里笑我,笑我堂堂尚书府千金,竟嫁了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
我不在乎。
洞房花烛夜,他揭开我的盖头,烛光映着他微微紧张的脸。他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耳根都红了。
“月浅。”他轻声叫我的名字,声音温润,像玉石相击。
他递给我一杯合卺酒,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凉凉的,却让我觉得心安。
“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说。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映出的我的小小的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婚后的日子,清贫,却很安逸。
顾言之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夫君。他性子温和,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从没对我红过脸。他画画很有天赋,但从不张扬。每日里只是待在书房,安静地画他的山水。
他画的画不卖,都送给了我。他说,他的画,只为我一个人画。
他会记得我的生辰,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会在我冷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也会在我看书累了的时候,从身后环住我,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头顶,陪我一起看窗外的月亮。
他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个梦。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那天晚上。
那晚,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我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却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空虚。
言之不在。
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
我心里有些不安,披了件衣服,举着烛台,走下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松了口气,以为他又在画画。我推开门,想让他早些休息。
可书房里的景象,却让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顾言之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他身上穿着的,不是平日里那件宽大的长衫,而是一身紧窄的黑色夜行衣。
他的一只手,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转着自己的肩膀。
“咔哒”一声脆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骇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原本清瘦的身形,像是缩水了一样,变得比平时矮小了许多。他的肩膀变窄了,背脊也佝偻了下去,整个人,瞬间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老头。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
缩骨功?这种只在江湖传闻里听过的邪术?
就在我惊骇欲绝的时候,他转过了身。
他没有看到我。他走到一面铜镜前,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倒出一些膏状的东西,往自己脸上抹去。
他的动作很快,很熟练。不过片刻功夫,他那张我无比熟悉的,清隽温雅的脸,就变成了一张布满皱纹,蜡黄干瘪的陌生面孔。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发出了一阵沙哑难听的笑声。
那笑声,跟我认识的那个顾言之,判若两人。
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烛台,“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烛火,瞬间熄灭。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听到,那个“人”的动作,停住了。
我感觉到,一双冰冷的,带着杀意的眼睛,穿透黑暗,直直地,射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我把自己死死地埋在被子里,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顾言之那张陌生的,苍老的面孔,和他那诡异的身形。
他是谁?
我嫁的夫君,到底是谁?
一个画师,怎么可能会这种江湖异术?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
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就会看到那张可怕的脸。
顾言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
等我第二天,在一片混沌中醒来时,他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
“醒了?”他见我睁开眼,冲我温柔地笑了笑,“昨晚睡得好吗?打雷了,有没有吓到你?”
他还是那个他。
穿着干净的青色长衫,眉眼清隽,笑容温和。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可我知道,不是梦。
地上那熄灭的烛台,和他衣袖上,那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暗黄色的膏体痕迹,都在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夫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他伸出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月浅?”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受伤和不解。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温柔的,含着笑意的眼睛。
我多想问他,昨晚,你去哪儿了?你到底是谁?
可我,问不出口。
我怕。
我怕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怕眼前这个完美的,温柔的夫君,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一旦戳破,就会,烟消云散。
“没……没什么。”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就是……昨晚没睡好。”
“是吗?”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把那碗粥,递到我面前,“那快趁热喝了吧,我放了你喜欢的蜜饯。”
我接过粥,机械地,一口一口地喝着。
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我却觉得,满心苦涩。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每天在书房画画,依旧对我温柔体贴。
可我,却总能在一些细节里,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书房,以前是从不锁门的。现在,只要他不在,那扇门,总是从里面,用一把很精巧的铜锁,锁得死死的。
他画画的时候,偶尔会出神。握着笔,看着窗外,眼神会变得很冷,很空,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还有,他的手。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上好的白玉。
可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的虎口处,有一层很薄的茧。
那不是一个画师,该有的茧。
那是一个……常年握刀,或者,握剑的人,才会留下的痕ǎ。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我开始害怕。
我怕跟他独处,怕看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
因为,我不知道,那双眼睛背后,藏着怎样一个,陌生的灵魂。
我开始频繁地回娘家。
我想从爹爹那里,打听一些关于顾言之的消息。
“爹,当初……您真的查过顾言之的底细吗?”饭桌上,我状似无意地问。
爹爹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爹爹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查过。他祖籍是苏州的,家里也曾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他才一个人,来了京城。”
“他的身份,户籍,都没有任何问题。”
“月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爹爹,他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我不能告诉他。
我不能让他,为我担心。
“真的没事,爹。”我勉强笑了笑,“女儿就是……想您了。”
从家里出来,我的心,更乱了。
如果爹爹查到的,都是真的。
那顾言之的那些诡异的技能,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在街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言之。
他没有去画斋,也没有回家。
他一个人,走进了一条很偏僻的,我从未去过的巷子。
鬼使神差地,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