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疼,对陈浊来说,早己没了知觉。
他脸上的皱纹比这极北冰原上的冻裂痕还要深,还要硬,塞满了风霜和污垢,只剩下一双浑浊不堪的老眼,偶尔抬起,看看天,看看桥那头深不见底的冰川峡谷,大多时候,只是看着脚下。
脚下是一座石桥。
桥很老了,老得像是随时会散架。
石栏断了大半,剩下几截也歪歪斜斜,覆着厚厚的、冻得硬邦邦的雪壳。
桥面倒是干净,被他手里那把秃了毛的扫帚,日复一日,扫得露出青黑的本色,只是那青色里,透着一种洗刷不去的、沉黯的血沁。
桥这边,是几间歪扭的、几乎被积雪埋没的木屋,算是这千里冻原上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桥那头,云雾深锁,只有令人心悸的风吼声从峡谷底下盘旋而上,带着亘古的寒意。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至少,是大多数人世界的尽头。
“吱呀——”木屋那扇破门被推开,裹着厚重皮袄的驿卒老马缩着脖子钻进来,带进一股能冻裂骨头的寒气。
他跺着脚,拍打着身上的雪,嘴里嘶嘶哈哈。
“娘的,这鬼天气,撒泡尿都得拎根棍儿,怕冻上!”
他骂骂咧咧,走到屋子中间那个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旁,伸出几乎冻僵的手烤着。
屋里还有几个人。
一个是穿着绸缎、却冻得脸色发青的胖商人,搓着手,坐立不安。
另一个是怀抱长剑、闭目养神的年轻剑客,衣衫单薄,眉宇间带着初出茅庐的傲气与警惕。
炉子上温着一壶劣质的烧刀子,酒气混着炭气,弥漫在这狭小温暖的空间里,成了对抗外面酷寒的唯一屏障。
老马烤暖和了点,扭头看向门口。
陈浊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屋里,像一尊嵌在门框里的石像,依旧慢吞吞地、一下一下地扫着桥面上的浮雪。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滞涩,那条左腿拖着,明显不利索。
“喂!
老瘸子!”
老马喊了一声,“别扫了!
扫干净了又下,有甚意思?
过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你这破桥,三年也见不着一个鬼影子,扫给谁看?”
陈浊没回头,像是没听见。
扫帚划过青石桥面,发出“沙——沙——”的单调声音,和着风啸,有一种让人心头发空的寂静。
胖商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马爷,这老家伙……真像传说里那样?
看着可不像……”老马嗤笑一声,灌了口酒:“传说?
哼,这鬼地方,别的没有,就他娘的传说多!
说他以前是魔头?
你看他那样子,杀只鸡都费劲!
说他守着重宝?
呸!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冰就是雪,金子掉地上都没人捡!”
那年轻剑客忽然睁开了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浊的背影,又看了看桥那头云雾缭绕的深渊,眉头微皱,低声道:“此地方圆百里,死绝之地。
唯有此桥一线横跨冰川。
若非镇压着什么,便是……隐藏着什么。
此人绝不简单。”
“不简单?
饿得啃雪的时候,简单不简单都得死!”
老马不以为然,又提高了嗓门,“老瘸子!
说你呢!
聋了?!”
陈浊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慢慢地、非常慢地转过身。
那张脸在门口晦暗的光线下,更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老眼,在抬起看向屋内的刹那,让咋咋呼呼的老马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那眼里没有光,也没有杀气,只有一种东西。
死寂。
像是桥下那万年冰川的最深处,连时间都能冻住的、绝对的死寂。
但他开口的声音,却沙哑得像是破风箱,带着一点近乎温和的疲惫:“雪停了,路就好走了。”
就这一句,他便又转回身,继续他那永远也扫不完的雪。
老马噎了一下,嘟囔着“疯子”,不再理他。
胖商人却愈发不安,不停地看着窗外越来越猛的风雪,又看看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
年轻剑客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
时间就在这沙沙的扫雪声、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鬼哭般的风声中,一点点熬过去。
突然——“呜——!”
一声极其怪异、非人非兽的长啸,猛地从桥那头的深渊里穿透风雪,席卷而来!
声音凄厉、暴戾,带着一种撼动灵魂的古老威压!
屋舍猛地一震,炉火噗地一声矮了半截,明灭不定。
“哐当!”
胖商人吓得首接从凳子上跌坐下来,面无人色,死死抱住包袱。
年轻剑客豁然起身,长剑瞬间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了他惊疑不定的脸。
老马也是脸色发白,手里的酒碗都没拿稳,酒水洒了一身:“什……什么声音?!”
那啸声滚滚不绝,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巨物正在冰川之下苏醒,挣扎,欲要撕裂这方天地!
唯有门口那个背影。
陈浊停下了扫帚。
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转过了身,正面朝着那深渊峡谷,望着那翻滚的、似乎比墨还黑的云雾。
风雪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扑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浑浊的眼里,那死寂的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古老的东西,极其冰冷的东西,缓缓地、缓缓地苏醒了一丝。
他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握着扫帚杆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紧。
青黑色的扫帚杆,在他掌心发出极其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他望着深渊,看了很久。
然后,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得几乎被风雪吹散的声音,喃喃自语:“三百年来……你是叫得最响的一次。”
“闭嘴。”
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力气。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桥下那撼天动地的恐怖长啸,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万籁俱寂,只剩下风雪依旧。
屋内的三人,目瞪口呆,如同泥塑。
胖商人瘫在地上,屎尿齐流。
年轻剑客握剑的手,抖得厉害。
老马张着嘴,看着门口那个重新开始慢慢扫雪的佝偻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
陈浊不再理会身后的死寂和惊恐,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桥面,扫着那永远也扫不尽的雪。
沙——沙——扫帚划过青石桥面。
那青黑色里,血沁仿佛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