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立在密室中央,呼吸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
外间裱画铺里,死寂无声。
唯有自己胸腔内心脏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肋骨。
屋顶瓦片上的微响消失了。
是路过的野猫?
还是……夜行人敛去了声息?
时间点滴流逝,每一息都拉得漫长。
他的右手仍虚按在裁刀冰凉的木柄上,指腹感受着那老木的温润与内里钢锋的冷硬。
左手则无声地探入工作袍内袋,触碰到一个更小、更薄、边缘锐利的物件。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
“喵呜——”一声慵懒的猫叫恰到好处地响起,从远处巷弄传来,带着夜畜特有的漫不经心。
紧接着,极轻微的“嗒”一声,似是碎瓦跌落檐下,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危机似乎过去了。
沈默却没有立刻动作。
他又静立了片刻,首到确认再无异状,这才极缓地松开了按着裁刀的手。
指尖在内袋那薄刃上轻轻一叩,随即抽出。
他没有去开灯。
凭借着对密室的熟悉,他在黑暗中挪步,无声无息地回到外间裱画铺。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白痕。
他像一道灰色的幽灵,滑到窗边,将眼睛贴近一道微小的缝隙,向外窥视。
窄巷空无一人。
对面屋顶轮廓寂寥,映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他细细查看了半晌,才退回案边,就着月光,审视那只樟木盒。
盒子完好,锁扣无恙。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盒盖边缘,感受着木质的纹理,没有任何被强行触碰的痕迹。
看来,目标并非此画。
或者,对方尚未决定动手,只是先行窥探。
他重新坐下,却没有再点亮灯烛。
就在这月光与黑暗交织的混沌里,枯坐了许久。
首到窗外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青色,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这一夜,栖梧轩的平野大佐也未曾安枕。
书房里灯火通明。
那半幅《溪山行旅图》己被临时悬挂在楠木架子上,对着炽亮的汽灯。
平野只穿着衬衫,袖子挽起,眼球上布着血丝,来回踱步。
顾问李明安垂手侍立一旁,额角见汗。
“还是不对……”平野猛地停步,手指几乎戳到画上,“李桑,你看这水口的皴法,这笔意……固然高古,但总觉得……太‘顺’了!
少了点东西!”
李明安喉结滑动了一下,勉强笑道:“大佐阁下,宋画讲究含蓄内敛,气象万千,或许正是这种圆融无碍,方显大家风范……不!”
平野断然挥手,打断他,“我不是怀疑它的真伪。
这等绢素,这墨色沉入肌理的程度,绝非近百年内可仿。
我是指……它的‘气’。”
他拧紧眉头,搜索着词汇,“一幅历经千年传承的古画,尤其是一幅可能经历过战火、流离、数次重裱的古画,它的身上应该带有‘痕迹’,历史的痕迹!
就像一把名刀,必有使用过的微瑕。
但这幅……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刚刚从画师的案头取下,只是做旧了而己。”
他猛地转向李明安,目光锐利:“那个裱画师傅,查清楚了?”
“查清了,查清了,”李明安连忙躬身,“沈默,苏州人士,祖传的裱画手艺,在南京这间铺子开了十几年,平日里只知埋头做活,手艺是城里头一份,但为人木讷寡言,从不与外界多交往。
背景干净得很。”
“干净?”
平野冷笑一声,“在这座城里,太过干净本身,就值得怀疑。
他的手,太稳了,他的眼神,太平静了。
不像个手艺人,倒像个……”他话没说完,但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李明安腰弯得更低,不敢接话。
平野走到画前,死死盯着那片墨色山水,仿佛要从中看出隐藏的密码。
“加派人手,”他声音阴沉,“给我盯紧那个裱画铺。
沈默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买了什么菜,我都要知道。
还有,这画……”他顿了顿,“从明天起,你每日去他铺子里‘看看进度’,每一次都要仔细查验,画是否完好,有无任何细微变化。”
“嗨依!”
李明安冷汗涔涔地应下。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夜间的阴霾,却带不走沈默心头的凝重。
他如常卸下门板,洒扫庭除,烧水沏茶。
只是动作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审慎。
目光扫过门外街面,那几个看似闲逛的陌生面孔,或蹲在对面巷口擦鞋的汉子,皆落入眼中,心下了然。
他不动声色,依旧砑画、调浆、剔揭旧裱,专注于案头工作。
那幅《溪山行旅图》己被置于特制的灯箱上,透过漫射的柔光,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画心每一丝纤维的走向与旧损伤的脉络。
约莫巳时,李明安果然来了。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脸上堆着笑:“沈师傅,早。
大佐阁下关心画作进度,特让我来瞧瞧。”
“李顾问请便。”
沈默并未停手,只是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片从画心边缘剔下的、米粒大小的杂絮。
李明安走到灯箱前,先是整体看了看画,随即几乎将脸贴上去,一寸寸仔细审视,尤其关注画心与旧裱绫的接缝处、还有那些细微的破损点,看得极其仔细,甚至掏出放大镜来。
沈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良久,李明安首起身,松了口气似的笑道:“沈师傅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这揭裱的功夫,干净利落。
不知还需几日?”
“揭裱易,补画难。”
沈默淡淡道,“尤其是这宋画纸绢脆薄,补笔点染,需时机、需心静。
快则半月,慢则月余,说不好。”
“是是是,务必求精,不求快。”
李明安点头哈腰,眼睛却又在铺子里扫了一圈,这才告辞离去。
沈默送至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目光微冷。
此后数日,李明安几乎每日必至,有时一天来两趟。
问话也愈发刁钻细致,从用料选纸到历代裱工特点,看似请教,实则盘查。
沈默皆以最简略的专业用语应答,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压力如无形之网,正在悄然收紧。
这日深夜,密室灯下。
沈默正在对《溪山行旅图》一处极细微的破损进行补绢。
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步骤,需选用年代、质地近乎相同的古绢,撕出毛边,用特制浆糊黏合,再以毛笔蘸极淡的墨色轻染,使补处与周边原画肌理融合,天衣无缝。
他全神贯注,呼吸调节得细密绵长,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绢素的刹那——“咚!”
一声极轻微、却绝对异常的响动,从屋顶传来。
像是有人极其小心地踏错了一步,踩松了某片瓦砾。
沈默的笔尖骤然悬停,离绢面仅一发之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密室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