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三月未来信

艾伦进来时端着刚热好的粥，白瓷碗沿氤氲着稀薄的热气，衬得她指尖有些发红。

窗外的柏林二月，寒冷依旧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稀疏的冷雨不知何时转了性，夹带了细碎的雪沫，无声撞在玻璃上，化开一点湿痕。

宫雪把视线从窗外挪开，落在艾伦手上那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清淡白粥上，她的胃里沉甸甸的，提不起半分食欲。

“多少吃一点吧，不然胃会受不了的。”

艾伦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比平时轻，动作也刻意放缓，可这小心翼翼反而像一层薄冰，清晰照出她眼底试图掩盖的惊惶。

她没看宫雪，转身又拿起水果刀和一个苹果，银亮的刀锋陷进红艳的果皮，削下一圈细长不断的螺旋。

“京川昨天发了消息过来，”艾伦垂着眼，深吸了口气，“他姐姐下个月结婚，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房间里只剩下刀锋划过果肉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风雪渐起的呜咽。

宫雪的心跳很慢，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在胸腔里。

她突然觉得自己喉间有些发干，看着艾伦低垂的侧脸，犹豫了片刻，还是让声音挤了出来，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他要结婚了吗？”

削苹果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伦知道宫雪问的是谁。

一首都知道。

房间里是长久的静默，静得能听见雪落窗台的簌簌轻响。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宫雪一眼，很快又垂下，盯着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

“嗯。”

一个短促的音节，砸落在寂静里，“定在三月开春。”

三月开春。

这里窗外的雪下得正紧。

纪柏林，他却要结婚了。

和京川的姐姐。

舌尖抵上齿列，尝到一点荒谬的涩味。

医生上周的检查报告，艾伦想瞒下这件事，可宫雪终究知道了。

胃癌晚期，白纸黑字，判决书一样，写着最多两个月。

“你如果想死，那你就别吃。”

艾伦的声音忽然冷冽起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暴躁，她把削好的苹果重重放在粥碗旁边，果肉接触空气，迅速氧化出一小片锈黄。

她扭开头，肩膀微微绷紧。

她在害怕。

宫雪知道，她缓缓转回头，望向窗外。

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一个轮廓，瘦削，苍白，像一张被水浸过的旧纸。

那影子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苍白而平静的笑靥。

她对着玻璃中的自己，也对着身后紧绷的艾伦，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告诉他，我会去。”

这边的气温仍停在零下。

宫雪的身体衰败得比医生预估的更快。

春天的消息还在遥远的故土酝酿，柏林的严寒尚未褪尽，她却己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不可挽回地流逝。

疼痛成了常态，呼吸也变得费力，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多时候，她沉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昏沉里。

艾伦的眼窝深陷下去，里面盛满了红血丝和一种无声的哀恸。

她不再试图劝宫雪吃那些她根本无法下咽的东西，只是沉默地换冷水毛巾敷在宫雪额上，或者紧紧握住她瘦骨嶙峋、越来越冰冷的手。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一个难得的清醒午后，窗外竟透出一丝微弱的阳光，勉强照亮了房间里的尘埃。

宫雪积聚起一点力气，声音轻得像叹息。

“艾伦……”她立刻俯身过来，耳朵凑近宫雪的嘴唇。

“我可能……等不到开春……”艾伦想摇头反驳，却被宫雪用眼神制止了。

宫雪的目光转投向窗外那缕短暂的光，继续艰难地说：“等我……走了以后……拜托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去……葬在我家人身边……好吗？”

宫雪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但意思却异常清晰坚定。

艾伦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宫雪看着她，想对她笑一下，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缕迅速被铅灰色云层吞没的、吝啬的阳光。

柏林的冬依旧寒冷。

宫雪没能等到雪完全融化，也没能等到任何来自故土的、关于婚礼的更进一步的消息。

最后时刻来得平静却迅速，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呼吸如同渐渐停歇的风雪，缓缓止息。

艾伦遵守了承诺。

手续繁杂而冰冷，但她处理得异常沉默和坚韧。

她带着那个素雅的白瓷罐，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瓷罐很轻，里面装着宫雪所剩下的全部。

故土的气息与柏林截然不同，空气里己经有了早春的暖湿，枝头隐约泛着新绿。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按照宫雪生前模糊提及的方位，找到了郊外那处安静的墓园。

宫雪家人在那里。

一座新的墓碑立在了旁边，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艾伦将一束小小的白色雏菊放在墓前，风吹起她的发丝。

她静静地站了很久，看着并排的三座墓碑，天空高远，白云舒卷。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欢庆音乐，不知道是哪里的喜事。

“我们回来了。”

她轻声说，声音融在春风里，“好好休息吧，宫雪。”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墓碑沉默地立着，沐浴在即将真正到来的春日阳光下，安静地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那场与宫雪再无关系的婚礼喧嚣，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终于回来了，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冬天。

而外面的世界，春天正不可避免地、喧闹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