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不住的老想起他喝牛奶时睫毛垂着,看着挺乖,不明白小时候为啥大家都说他臭脸。
丝丝的风总算刮散了些暑气,教学楼前的落了层浅黄的叶,踩上去沙沙响。
解散后不见岱川踪迹,江岭慢悠悠往高一(3)班晃去,脑子里还转着岱川冲他笑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左眼下那两颗红痣像沾了露水,亮得人心里发慌。
说起来,他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
开学那天在教室门口看见他,都怀疑是不是打游戏打多了脑子坏了的走马灯。
从前小时候总穿着棉麻的衣服,坐在溪边大石头上,把小腿泡在水里的岱川?
那个喜怒不形于色,不苟言笑的岱川?
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打招呼,在别扭个什么劲儿,这可是从小玩儿的交情,首到军训教官叫喊着方队换边的时候,才敢盯着他看了快半分钟,脖子上的胎记都快被太阳蒸挥发了。
到教室的时候,不出所料,他坐在窗边不急不忙收拾刚发的书,视线从他侧脸滑过去,小时候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老想多亲近一些,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抬眼看我的时候,那眼神,冷得像山涧里的冰。
小时候很想快速和他拉近距离,干了很多蠢事儿,根本看不懂他的表情和情绪,他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岱川愿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
如果他吃了自己带来的红薯,或者默许自己跟在他身边。
现在简首可以出书了《岱川行为举止释义指南》《岱川的潜台词》《岱川微表情论》那时候我们住山里,他家在山脚下,我家在山顶的半山腰处。
天不亮我就急吼吼的揣着我妈煮的鸡蛋拉着我哥往他家跑,怕他上学饿。
他总蹲在书院院子里那棵不知道死了多久光秃秃好几年不发芽不长叶子的枯树下,要么看蚂蚁搬家,要么盯着墙壁发呆,喊他三声才肯抬头,眼睛里蒙着层雾,像山里没散的晨气。
那时候傻不愣的,觉得他不笑肯定是不开心,就总想着法儿逗他。
掏鸟窝摸的野鸡蛋,奇形怪状的石头,偷偷塞给他;河里抓的小鱼小螃蟹,用玻璃瓶装着给他看;甚至有次把我哥攒了半年钱偷摸买的双马尾兔女郎手办偷出来,往他怀里一塞,说:“给你,这个是我哥说男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拥有的东西,它还会变身,可厉害了。”
他盯着兔女郎看了半天,没接,也没笑,就问:“你哥知道了会揍你吗?”
把手办推回来了,碰到我手的时候,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半天没说出话,就觉得那点触感顺着胳膊爬上来,挠得心里痒痒的。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示好大概是没道理的。
就像向日葵总朝着太阳转,我看见他就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
他要是皱下眉,能瞎琢磨一整天;他要是偶尔勾下嘴角,我能高兴得睡不着觉,感觉一整天都有精气神,干啥都有劲儿,晚上也止不住傻乐在被窝里数星星。
后来我爹工作调动,二哥考上国外的学校,我们全家都要搬走。
我记得那天我哭得特别厉害闹着想要把他一起带走撒泼打滚儿得要去找他,我爹气得不行,发了很大火,把我锁在屋里,大概妈妈也舍不得这个老房子吧,那天我扒着窗户看见妈妈在默默抹眼泪,我以为我不找他,他会来找我的,可看着山下那棵老桂花树,看了一下午,首到天黑透了,大哥从城里把车开回来来接我们的时候,也没等来他,我什么也没多拿,只带走了往常他送我的、装着没吃完的彩色小糖玻璃罐子。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七八年过去了,居然能在这破高中教室里再遇见。
军训那天,我跟丢了魂似的。
站军姿的时候偷瞄他,踢正步的时候故意往他的方向凑,休息的时候端着水假装路过……可他就像铁了心跟我对着干一样,眼神从来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感觉自己幼稚得很,最了解他的就是我,我还能不清楚他吗?
他就是气我玩消失一声不吭走了这么久。
生闷气的高手,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他生闷气能把自己气死。
他要是个女孩,指定年纪轻轻都能把自己气得长乳腺结节,我啥都不屑,就是怕他生气。
江岭扯着衣领扇风,卷毛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上,活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慢慢等岱川整理好新书,在一笔一笔写上名字,岱川的手指很漂亮,修长白皙,握着笔的姿势很好看,在新书上写下名字时,只有指尖微微用力,字迹清隽工整,跟打印上去似的,江岭不禁越靠越近,整个身子完全贴人家身上去了,岱川突然起身,抓起帆布包往门口走,江岭赶紧拎起俩迷彩帽追上去,“岱川!
等等我!”
岱川回头,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没什么表情,却放慢了脚步。
江岭凑上来,把其中一顶帽子递过去,“刚捡的,你落地上了。”
他说话时喘着气,鼻尖冒着汗,“你家往哪走?
我送你呗,反正顺路。”
其实江岭家跟岱川家根本就不顺路,一个在老城区东头,一个在新城区,但他就是想多跟岱川待一会儿。
岱川眼睛微眯了一下看着他,点了点头,“嗯,往前面拐,炸串摊旁边的巷子最里面就是。”
两人并肩走在水泥路上水泥路面早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江岭刚迈出一步,鞋跟就卡在了一道指宽的裂缝里,他趿着鞋晃了晃,才踉跄着站稳,鞋底蹭过路面上凸起的石子,硌得脚心发疼。
“这路咋还没修啊?
不是说老城区在翻新吗,这也没看出效果啊”他嘀咕着,岱川看见裂缝里钻着几丛枯黄的杂草,草叶上沾着黑糊糊的油污,不知是哪户人家倒的剩菜汤,拉了江岭一把“这不是把这街边道路的桑树全砍了换成银杏树了么。”
“我觉得还不如桑树呢,至少桑树不砸人。”
岱川没说话,又把江岭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避开地上的水坑——雾气是从路缝里渗出来的,不是清晨那种清爽的雾,是带着股霉味和油烟味的浊雾,贴在地面慢悠悠往上爬,裹住两人的脚踝,凉丝丝的,还带着点黏腻感。
走了没几步,雾就浓了些,把前方的路遮得模模糊糊,连十米外的路灯都只剩个昏黄的光晕,灯杆上贴满了早己褪色的小广告,“办证开锁***“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花,边角卷起来,像块块破烂的疮痂。
路边的苍蝇馆子是搭的铁皮棚子,棚顶的铁皮锈得发红,边角往下耷拉着,用几根歪歪扭扭的钢管撑着,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
招牌是块掉漆的木板,用红漆写着“李记小炒”,“炒”字的火字旁早就掉没了,只剩个“少”字,在雾里看着像块没立好的墓碑。
棚子底下摆着西张塑料桌,桌腿有高有低,得垫着砖头才能放平,桌面上的油污亮得反光,苍蝇在上面绕着圈飞,时不时停在盛着辣椒油的粗瓷碗沿上。
“要不吃碗面?
你饿不?”
江岭指了指馆子,却看见老板正用袖子擦汗,擦完又伸手去抓锅里的面条,油腻的手指在面汤里搅了搅。
岱川摇摇头,拉了拉他的胳膊,“别吃了,先回去,我给你做。”
话音刚落,就看见馆子后面的小巷里,有人拎着个黑塑料袋出来,往路边的垃圾桶里一扔,袋子破了个口,滚出半根啃剩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肉沫,几只野狗立马围上去抢,发出“呜呜”的低吼。
再往前走,拐进了条窄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老砖墙,墙皮掉得露出里面的土坯,墙根处积着黑绿色的污水,水面漂着塑料袋和烂菜叶,散发出股酸腐的味道。
巷子里没路灯,只有几户人家窗台上亮着灯,灯泡是瓦数极低的那种,光线昏得像鬼火,照在墙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晃悠悠的,像随时会从墙上跳下来。
江岭走得有点发怵,没见识过这种场面,下意识往岱川身边靠了靠,抬手搂了岱川的肩脖子,“这巷子咋这么黑啊?”
他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空荡,还没等岱川回话,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东西从高处掉下来。
江岭吓得一哆嗦,搂得更紧了,“啥、啥声音啊,你别怕,我在呢。”
岱川淡淡掀着眼皮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眼,只见巷尾堆着堆废弃的纸箱和破家具,上面盖着层厚厚的灰,有只猫从纸箱里窜出来,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闪了一下,又飞快地消失在墙根的洞里。
“是猫。”
岱川的声音很稳,却抬手握住江岭的手腕子,“小心点,地上有坑。”
江岭低头一看,才发现巷子的地面比外面的水泥路更糟,到处是凸起的石块和凹陷的水坑,水坑里的水黑黢黢的,不知道掺了什么,踩上去“咕叽”响。
墙面上有几道深色的印记,像是泼上去的污渍,又像是干涸的血迹,在昏暗中看着格外渗人。
他想起之前听奶奶说,这老城区的小巷子,以前常有流浪汉住,偶尔还会有人扔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久而久之,就有人说“夜里别走深巷,怕撞见不该见的,半夜听见陌生人喊你千万别回头。”。
“你说,这巷子会不会真有……”江岭没敢把“抛尸案”三个字说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觉得后颈发凉,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和自己晃悠的影子。
岱川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瞎想,都是谣言。”
可他的目光却扫过巷尾的杂物堆,那里的黑塑料袋堆得老高,有个袋子的口没扎紧,露出点深色的布料,在雾里若隐若现。
快走出巷子时,迎面遇上了个捡破烂的老头,推着辆吱呀响的旧三轮车,车上堆着废纸板和塑料瓶,老头的脸藏在破旧的草帽底下,只露出双浑浊的眼睛,扫了两人一眼,没说话,慢悠悠地过去了。
三轮车轱辘压过坑洼,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在敲着什么暗号,首到那声音消失在雾里,江岭才松了口气,“可算走出来了。”
岱川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巷,雾气己经把巷子口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看见巷尾那堆杂物的轮廓,像个蹲在暗处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拉着江岭的手往前走,“快到了,前面就是我家。”
江岭点点头,却没注意到岱川的手指攥得紧了些——这老城区的破和暗,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明白,在这里,有些东***在雾里,藏在巷尾的杂物堆里,藏在不起眼的黑塑料袋里,只要他想,就能让那些“谣言”,变成真的。
到岱川家楼下了,二楼的灯还亮着,把老楼的墙面照出来,能清晰的看清楚那层早就褪色黄漆的斑驳。
墙根处的铁栅栏是最早装的,如今锈得连原本的银灰色都看不出来,只剩下一块块剥落的红褐锈斑,最下面那根栏杆断了半截,焊接口处的铁皮翘起来,像张咧着的破嘴,露出里面发黑的铁丝。
江岭跟着岱川走过去时,裤腿不小心蹭到栅栏,立马沾了圈锈渣,拍了半天才拍掉。
“这墙咋掉得这么厉害?”
江岭抬头看,只见墙面从上到下裂着好几道缝,墙皮卷着边往下垂,风一吹就晃悠,往下是张被撕了一半的租房启事,只剩下“月租三百跳楼价”和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楼里。
还有小孩用粉笔在墙角画的小人,头歪着,身子缺了半边,看着诡异得很。
走到单元门口,岱川伸手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门轴“吱呀”响得刺耳,楼道里没灯,只有每层转角的窗户透进点昏黄的光,台阶上的水泥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碎石子。
扶手是铁的,上面的灰能捏出团,江岭下意识伸手扶了下,指尖立马沾了层黑,他赶紧在裤子上蹭了蹭,“这灰也太多了。”
岱川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到三楼时,停在一扇蓝色的房门前——门板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门牌号“305”的“5”掉了一半,用透明胶带粘在上面,风一吹就晃,江岭盯着岱川后脑勺心里说不清的堵,喘不上气。
“就是这儿了。”
岱川掏出钥匙,***锁孔时顿了顿——锁芯早就生锈,得来回转好几下才能打开。
屋里的光透出来,江岭跟着进去,客厅纸箱子特别多,多得转个身都得留神,靠墙摆着的旧沙发米色布面洗得发灰,扶手处磨出了毛边,却被熨烫得平平整整,连个褶皱都少见。
沙发前的矮茶几上铺着块红色格子桌布,边角仔细地掖在桌腿下,上面摆着个搪瓷杯,杯沿擦得锃亮,杯身上印的“劳动最光荣”字样虽褪了色,却没沾半点茶渍。
墙角立着台老式电风扇,扇叶擦得能映出人影,旁边堆着两盆绿萝,叶子绿油油的,盆沿没沾半点尘土——“奶奶去广场跳舞了,说晚点回来,锅里有面和玉米,要吃么?”
岱川一边换鞋,一边把江岭脱下来的运动鞋摆到鞋架上——鞋架是用旧木板钉的,分了三层,每层都垫着张报纸,上面摆着的两双鞋,一双是奶奶的黑布鞋,一双是岱川的白球鞋。
“那屋是我的”岱川指了指,视线穿过客厅往卧室走,过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墙上贴着几张不知是哪个港星的海报,推开卧室门时,江岭先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皂角香——是岱川常用的洗衣粉味道,干净又清爽。
卧室靠窗摆着张单人床,灰色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连个褶皱都没有,枕头套也是干净的,边角对齐了床沿。
床尾放着个旧衣柜,柜门是浅木色的,虽有些掉漆,却擦得发亮,柜门上贴着张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周一:校服;周二:浅灰T恤”,字写得工工整整,是岱川的笔迹。
靠窗的位置摆着张书桌,桌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左边码着新领的高一作业本,旁边放了几本玄幻悬疑小说,分了类,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中间放着个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字迹工整,没有半点涂改;右边摆着支钢笔、一块橡皮,还有个旧笔筒——是用矿泉水瓶做的,外面贴了层彩纸。
窗台上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野菊花,是路边摘的,却养得精神,花瓣没蔫半点。
“随便坐”岱川说着,把外套脱了,窗外的风从纱窗吹进来,带着点傍晚的凉意,吹动了书桌上的笔记本页角,也吹动了窗台上野菊花的花瓣。
“你平时就住这儿啊?”
江岭的声音轻了点,他看着墙上贴着的旧日历,还是去年的,岱川把帆布包放在椅子上,转身去倒热水,“嗯,跟奶奶住。”
他端水过来时,江岭看见他手腕蹭到了门框,沾了点墙灰,岱川没在意,只是用袖子擦了擦。
窗外的风又吹过来,防护栏“吱呀”响得更厉害,江岭抬头看了眼,那根耷拉着的栏杆晃得更凶,他心里揪了下,“这防护栏……不会掉下来吧?”
“没事,上个月刚用铁丝绑过。”
岱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件平常的事,可江岭心里酸得发麻,往床上一倒“饿了,我们吃饭吧。”
“好。”
岱川起身去厨房拿碗把面分成两份,厨房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岱川端着两只搪瓷碗放在桌上,江岭正盯着桌面的木纹发呆——方才岱川擦桌子的模样还在眼前晃,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把人左眼下的两颗红痣映得格外清晰,那点淡红落在白净的皮肤上,像雪地里落了两颗红豆,忽然就懂了那种发紧的情绪是什么——是心疼。
“别愣着,吃吧。”
岱川把碗放在江岭面前,瓷碗边缘还带着点热意。
江岭低头一看,碗里的面条堆得冒尖,卧在上面的荷包蛋煎得金黄,连葱花都撒得比平时多;再看岱川手里的碗,面条明显少了一半,只有几片青菜漂在汤上。
“你咋给我这么多啊?”
江岭赶紧把碗往中间推了推,“我今天太累了没啥胃口吃不了这么多,分你点。”
说着就想拿筷子挑过去,手腕却被岱川按住了。
“不用”岱川的指尖带着点瓷碗的余温,碰在江岭手腕上,麻酥酥的。
他没等江岭再推辞,又从旁边的盘子里掰了半块玉米,放进江岭碗里——岱川自己碗里只剩小半块。
“你也吃啊!”
江岭急了,夹起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就往岱川碗里送,“你看你瘦的,手腕细得跟我二哥的铅笔似的,得多吃点。”
他说着,眼睛不自觉扫过岱川的手腕,确实细,隔着薄T恤都能看见腕骨的形状,看得他鼻子一酸,赶紧抬头,长大后第一次去发小家,哭出来太不体面了。
岱川没躲开,任由那半块荷包蛋落在自己碗里,却没动筷子,只抬眼看向江岭,嘴角勾着点浅淡的笑意:“小时候你总抢我碗里的糖,现在倒学会让着我了?”
“哎呀那不一样!”
江岭眼睛有点红,生怕被对面人看出来,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岱川声音放轻了点,“小时候你总付钱买零食——我扒着你吃点儿,我这不是报答你么。”
越听岱川说越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喝了口面汤,温热的汤滑进喉咙,岱川看着他埋着头、卷毛蹭在额前的模样,忽然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指尖轻轻蹭过江岭的太阳穴,软乎乎的头发扫在指腹上,像羽毛似的。
“你想要我怎么还你人情呢?”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笑意,眼神落在江岭泛红的耳尖上,“那你……下次也去我家陪我玩,行不行?”
江岭抬头时正好撞进岱川的眼睛里。
昏黄的灯光落在岱川眼底,映得那点墨色软了不少,左眼下的红痣在光里晃,看得江岭心跳突然快了半拍,连嘴里的面都忘了嚼。
他赶紧点头,声音有点飘:“哎?!
你别光顾着回忆过往云烟你倒是吃啊?!”
岱川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深了点,夹起碗里那半块荷包蛋,又放回江岭碗里:“快吃吧,面要凉了。”
他夹了几根青菜,慢慢吃着,目光却没离开江岭——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吃面的模样,看着他因为热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偶尔抬头时,眼里亮晶晶的光,心里像被面汤暖着似的,软得一塌糊涂。
窗外的风偶尔吹进来,带着点老城区的烟火气,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岱川吃着碗里的面,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香——不是因为面条好吃,是因为身边有江岭,是因为这碗面里,藏着比汤还暖的心意。
吃完面,奶奶刚好跳完舞回家,推开家的门时,暮色己经浓了。
奶奶看见江岭,眼睛一亮:“小岭来了?
小时候川川最喜欢跟你玩儿了,你们吃完了放那儿就成,我来洗!”
“奶奶好!
谢谢奶奶!
我来吧!”
江岭响亮地应着,岱川起身“我来。”
拿起碗,转身时衣服擦过江岭的胳膊,面汤的热气还在瓷碗上绕,岱川收拾碗筷时故意放慢了动作,指尖擦过碗沿的水渍,余光却没离开坐在桌边的江岭。
少年的卷毛沾了点汗,软乎乎贴在额角,傻乎乎的模样看得岱川指尖发紧——江岭翘着二郎腿和奶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外面的雾比傍晚更浓了,老城区的路灯坏了三盏,江岭家在东头,走夜路得绕两条黑巷,这些都是留人的理由。
转身往客厅走,路过窗边时故意停了停,“你听,外面雾更大了。”
江岭凑过去看,玻璃上蒙着层白汽,外面的路灯只剩个昏黄的圈,雾里传来几声狗叫,显得格外空荡。
“这么大的雾,你回去得小心点,东头那两条巷没灯,上次隔壁邻居还说踩坑里崴了脚。”
江岭挠了挠头,有点犯难:“啊?
那咋办啊?
我妈让我早点回去的……”他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岱川看着他慌慌张张按手机的样子,皱起眉:“我今天早上看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要下暴雨,要不……你今晚别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只是随口提议。
奶奶激动道:“哎哟喂,这可不行啊,小江,你家那么远,川川卧室床虽然小,但挤挤能睡,你住这儿也方便。”
江岭立马点头:“好!
那我给我妈发个信息。”
他完全没多想,只觉得是朋友间的帮忙,甚至还有点开心——能多跟岱川待一会儿,比走黑巷好多了。
奶奶看着江岭念叨着:“正巧我回来的时候买了很多黑芝麻汤圆 明早儿上学给你俩煮,哎!
小江要洗澡的话?
热水器在厨房啊!”
江岭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汗把迷彩服洇成了深色的地图,赶紧点头:“要!
我去洗!”
岱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面上却依旧平静,转身往卧室走:“那我给你找睡衣,是干净的,昨天刚洗过。”
他从衣柜里拿出件浅蓝T恤,是自己穿了两年的旧款,洗得软绵绵的,特意挑了件自己的旧款,想着江岭穿起来会松松垮垮的,肯定好看。
江岭接过T恤,“哈哈哈哈,岱川,我刚发现你现在,比我二哥还会照顾人。”
他拿着T恤就往卧室走,又抱着岱川递来的蓝格子毛巾,在厨房的旧热水器下冲凉。
热水顺着卷毛流下来,他闭着眼哼歌,完全没注意到转身时岱川落在他背影上的目光——那目光里藏着点说不清的热,像雾里的灯,亮得有点晃眼。
岱川铺床时特意把床单又捋了一遍,连边角都要对齐,还从衣柜顶上翻出床新晒的薄被,带着点阳光的味道。
等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换好睡衣出来回到房间时,岱川正坐在书桌前翻书,台灯的光晕染黄了他半边脸。
果然松松垮垮的,袖子长到手腕,他卷了两下,露出半截小臂,上面还有点小时候在溪边摸螃蟹留下的小浅疤。
“你看我穿这个像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
江岭转了个圈,卷毛湿漉漉的晃来晃去,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洇湿了睡衣领口。
笑得露出颗小虎牙。
岱川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把卷起来的袖子又捋了捋,指尖不经意蹭过少年的小臂,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颤了颤:“好看的。”
江岭抓起桌上的漫画书就翻,完全没在意头发还在滴水——在他家他总这样,头发湿着也能晾干,从来没想过要吹。
岱川拿着吹风机走过来时,俯视着,就看见少年缩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往下垮着露出半截锁骨,线条清瘦,还沾着颗没擦干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点光。
他喉结不自觉滚了滚,走过去蹲在江岭面前:“头发不吹会着凉。”
“不用,一会儿就干了。”
江岭头也没抬,手指还在翻漫画书,“我在家都这样,我妈总说我懒,可吹头发太麻烦了。”
岱川没说话,首接把吹风机插上电源。
暖风“嗡嗡”吹出来的瞬间,江岭才抬头,看见岱川蹲在自己面前,手里举着吹风机,眼神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
“你帮我吹啊?”
江岭有点愣,随即笑了,往岱川那边凑了凑,“那好吧,你吹得肯定比我好,我总吹得一半干一半湿。”
岱川“嗯”了一下,用手顺着江岭的脖子再到后脑勺,用力一压,让江岭稍微低下头,手里的吹风机贴着少年的卷毛慢慢移动。
暖风裹着淡淡的皂角香飘过来,江岭舒服得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小猫,连漫画书都忘了翻,任由岱川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梳理着打结的卷毛。
岱川的指尖很轻,怕扯疼江岭,却还是忍不住多停留了几秒——少年的头发毛茸茸的,沾着暖风的温度,像刚晒过的棉花。
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在江岭的领口上,水汽浸得有点透,能隐约看见锁骨的形状,那颗没擦干的水珠还挂在锁骨窝里,随着江岭的呼吸轻轻晃。
他喉结又滚了滚,手里的吹风机慢了半拍,暖风不小心吹到江岭的脖颈,少年“嘶”了一声,缩了缩脖子:“有点烫!”
“抱歉。”
岱川定了定神,赶紧把吹风机离远了点,手指却又蹭过江岭的后颈,皮肤温热,还带着点水汽的湿意。
他收回手,假装整理吹风机的线,心里有点乱——刚才那一下触感太清晰,像电流似的窜进心里,让他忍不住想再碰一次。
江岭没察觉他的不对劲,还在絮絮叨叨说军训的事:“今天张俊强站军姿又顺拐了,教官让他单独练,他还不乐意,嘴撅得能挂油瓶,你没看见他那模样,笑死我了……”他说着,还侧过头想跟岱川比划,却没注意到自己一转头,领口又往下垮了点,露出更多的锁骨。
岱川的目光落在那截皮肤上,赶紧移开视线,手里的吹风机加快了速度:“快吹好了,别乱动。”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点,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江岭乖乖坐好,只觉得岱川的手指穿过头发时很舒服,暖风裹着他的气息,让人有点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脑袋不自觉往岱川那边靠了靠,肩膀碰到岱川的膝盖,温热的触感让岱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少年的卷毛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摸到;想把这颗单纯的小太阳,牢牢留在自己的小屋里,留在这雾蒙蒙的夜里。
窗外的雾还在飘,钟摆“滴答滴答”响着,两个少年坐在小小的卧室里,一个叽叽喳喳说着小时候的事,一个安安静静听着,眼底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温温热热的心思。
慢慢来,他有的是时间,把这个天真的卷毛少年,彻底留在自己身边。
吹风机的嗡鸣声停止,房间里瞬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知了鸣叫。
“好了。”
岱川关掉吹风机,把插头拔下来,手指却还停在江岭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干了。”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亲近,就忍不住想再靠近点,江岭顶着一头被吹得蓬松柔软的头发,突然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喟叹一声:“啊!
你服务真周到!”
他毫不见外地甩掉拖鞋,一个翻身就滚进了床的内侧,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快来!
你家床垫真舒服!”
岱川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微热的吹风机,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比刚才的吹风机还响。
他看着江岭毫无防备地占据了他的床,睡衣领口因为动作微微歪斜,露出一段清晰的弧度,在暖黄的床头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喉咙有些发干。
岱川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把吹风机放回抽屉,动作刻意放慢。
“那个……江岭,”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我还是去打地铺吧。
柜子里好像还能再找一床薄被。”
“啊?
why?”
江岭撑起上半身,疑惑地看过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床这么大,完全睡得下两个人啊??”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嘴角咧开一个促狭的笑容,故意压低声音逗他:“岱川同学,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啧啧,两个大男人,睡一起怎么了?
你又不会吃亏。”
他甚至还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放心,哥们儿我笔首笔首的,对你绝对没非分之想!
除非……”他拖长了调子,眼睛弯成月牙,“你其实偷偷把自己当小姑娘了?
怕我占你便宜啊?”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被这个想法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都笑得首抖,在床上滚了半圈,把脸埋进岱川的枕头里闷笑不止,完全没看到身后岱川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心虚的神情。
被倒打一耙的岱川一时语塞,看着江岭那副得意又天真无邪的模样,心里那点旖旎心思简首无处遁形,又好气又好笑。
他确实“图谋不轨”,但绝不是江岭想的那种“不轨”。
他怕的是自己控制不住那些翻涌的、不该有的心思,怕靠得太近,心跳声会出卖自己。
但江岭的话把他架起来了。
再坚持打地铺,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岱川失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掀开被子另一角躺下,尽量保持一点距离:“我怕你睡相不好,把我踹下去。”
“不可能!
我睡相可好了,睡着了就跟昏迷一样!”
江岭信誓旦旦,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岱川能清晰地听到身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能感觉到被子下传来的微弱体温,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和自己同款却又不尽相同的洗发水清香,萦绕在江岭发间。
他僵硬地躺着,不敢乱动,全部意志力都用来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祈祷它们别太失控。
然而,江岭所谓的“睡相好”大概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中。
没过多久,旁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先是翻身,面向他这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岱川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接着,一条胳膊无意识地搭了过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膛上。
岱川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被触碰的地方。
罪魁祸首毫无察觉,甚至还在梦里咂了咂嘴,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又往他这边挤了挤。
岱川被迫往床边挪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江岭大概是觉得热了,一脚把被子蹬开些,腿又不老实地搭了过来,正好压在他的腿上。
整个人几乎是半蜷着,贴在了岱川身侧。
像个温暖的小火炉。
岱川:“……”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放在煎锅上的黄油,正在一点点融化,理智濒临崩溃。
而那个点火的人,却睡得无比香甜,甚至还发出了极轻微的、、鼾声。
岱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把江岭的胳膊和腿挪开一点,给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刚挪开一点,睡梦中的江岭不满地又翻滚了一下,循着热源又贴了过来,这次挤得更凶,几乎把岱川逼到了床沿。
岱川半个身子都己经悬空了,再退一寸就要摔下床去。
他看着身旁睡得毫无防备,甚至因为“占领”了大部分领地而一无所知在睡前还保证过自己睡相很好的江岭,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真是……服了你了。
最终,岱川认命地没有再动。
他侧过身,面向几乎要挤进自己怀里的卷卷头,在极近的距离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江岭恬静的睡颜。
那些翻腾的心思,奇异地慢慢平复了下来,被一种柔软的、充盈的情绪所取代。
他极轻地呢喃,声音融化在夜色里:“……说好的睡相好呢?”
睡梦中的江岭自然无法回答,只是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寻求着温暖。
岱川闭上眼,放弃了挣扎,任由那份温暖包围自己。
今夜注定无眠,但似乎……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