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蜷在角落的草垫上，听着那如同钝器刮擦骨头般的诵经声，从甬道深处阵阵传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但每一次，那声音都像是带着钩子，往他空荡荡的脑海里钻，试图钩出些什么，却总只搅起一片浑噩的迷雾。
三个月了。
自从在这个潮湿、阴冷的鬼地方醒来，他就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唯一的标签是那个戴惨白面具的执事塞给他的名字——陆昭。
除此之外，你是谁，从哪来，为何在此，皆是一片空白。
唯有怀里那半块触手温润、却沁着诡异血丝的玉佩，是连接着他与某个模糊过去的唯一线索。
还有那些不时造访的、光怪陆离的噩梦：滔天的烈焰，崩塌的宫阙，一个悲伤的、总是背对着他的女子身影。
记忆的缺失带来一种虚浮的不安，而更实在的恐惧，则来自当下。
这里是“拜幽教”的巢穴，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血腥和劣质檀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被安置在这些最低等的弟子之中，身体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莫名的虚弱而显得单薄，这让他成了其他人发泄压抑的对象。
推搡、嘲弄、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是家常便饭。
但他从不反抗，只是沉默地承受。
并非全然是懦弱，而是一种在陌生险境中求生的本能。
他像一块被溪水冲刷的石头，将所有的情绪和疑问都紧紧收敛进坚硬的外壳之下，只用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观察着一切。
他观察到教中等级森严，观察到那些狂热的信徒眼里除了盲从，还有更深层的恐惧，观察到每次大型祭祀前，那种弥漫在整个地下空间的、近乎癫狂的期待与不安。
“仙引陆昭，时辰到了！”
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石门洞开，面具执事如同幽灵般立在门口。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知道“仙引”是什么意思——祭品，献给那个被他们称为“千手慈父”的存在的活祭。
同屋的弟子们投来目光，复杂的情绪在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庆幸——这次，不是自己。
他沉默地起身，跟着执事走入那条熟悉的、通往更深处的甬道。
两侧石壁上，刻满了扭曲的、多肢的神像，它们的眼眶空洞，却仿佛在凝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陆昭总觉得，这些神像的嘴角带着一种非人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越往深处，那股血腥檀香的气味越发浓重。
巨大的天然洞窟呈现眼前，这里比他所住的区域开阔百倍，洞顶垂下无数苍白如骨殖的钟乳石。
地面之上，是一个用新鲜血液绘就的、庞大而复杂的阵法，那暗红的色彩在幽苔微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泽。
数百名教众匍匐在地，身体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起伏着，发出那些他听不懂却感到极端不适的音节。
教主站在阵眼位置，一个干瘦得如同被风干的老者，裹在污秽不堪的华丽长袍里。
他高举着枯槁如鸡爪的双手，声音因极致的狂热而变得尖利失真：“……敞开血肉之门，恭迎慈父降临！
以汝之灵，接引恩典，净化世间污秽！”
陆昭被粗暴地推搡到阵法的最中心。
脚下是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粘稠而冰冷。
他感到无数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贪婪、疯狂，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即将被享用的盛宴。
仪式开始了。
幽暗的光芒自阵法线条上亮起，空气开始扭曲，发出低沉的嗡鸣。
空间像是变成了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光线和阴影疯狂地舞动。
陆昭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怀中的玉佩却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滚烫！
不是预想中某种温和的降临。
洞窟顶端，坚硬的岩石竟如同高温下的蜡一般，开始融化、滴落！
一个庞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正从那个融化的缺口处，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向下渗透。
那不是“千手慈父”的形象，而是一个由无数张哭泣、扭曲的人脸聚合而成的肉团，密密麻麻，不断蠕动，散发着足以将人灵魂冻结的极致悲伤。
“悲哭者”！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到极点的尖叫。
下一刻，那无尽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海啸，席卷了整个洞窟。
所有的诵经声、祈祷声、狂热的呼喊，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源自每个人内心最深角落的嚎啕与痛哭。
人们不再记得祭祀，不再记得信仰，只被自己生命中所有失去的、遗憾的、痛苦的记忆淹没，有的以头抢地，有的相互撕咬，有的用指甲将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地狱，在瞬间降临。
陆昭跪倒在血泊中，那股力量同样冲击着他。
空白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什么被触动，模糊的悲恸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摧毁。
但求生的本能，比那悲伤更加强烈！
他死死攥住怀中那滚烫的玉佩，仿佛那是怒海中的唯一浮木。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段突兀的、空灵而诡异的旋律碎片，猛地刺入了他的脑海！
这旋律与现场的悲哭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规律感。
而在这淹没一切的悲哭浪潮中，凭借这突如其来的旋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它尖锐、突兀，强行插入悲伤的乐章，却带着一种刻意到虚假的欢***。
“是那里……它的弱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附近一具刚倒下不久的教徒尸体旁，捡起对方掉落的一柄刻着简陋辟邪符文的短匕。
用尽此刻能凝聚的全部力气，目光锁定那虚假欢快音符的源头——肉团中心，一张与其他哭泣面孔截然不同的、正在扭曲大笑的人脸——猛地将短匕掷了过去！
“铮——！”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异响，压过了所有的悲哭。
那“悲哭者”庞大的躯体猛地一滞，随即发出了痛苦与愤怒的尖啸，那由无数人脸组成的肉团剧烈地扭曲、抽搐，暂时放弃了降临，向着顶部的裂隙收缩回去。
悲哭的力场骤然减弱。
陆昭喘着粗气，浑身脱力。
眼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洞窟在剧烈的能量冲击下开始崩塌，巨石不断落下。
他看了一眼那暂时退却的恐怖存在，又看了一眼手中恢复温热、但光芒黯淡的玉佩，没有任何犹豫，连滚带爬地冲向记忆中一条被用来丢弃废物的、狭窄的逃生裂缝。
当他终于从那逼仄的缝隙中挤出，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冰冷的空气时，身后传来了山体内部彻底坍塌的、沉闷如巨兽垂死的轰鸣。
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余晖如血，将这片荒芜之地点染得一片凄艳。
他站在及膝的枯草中，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望着眼前陌生的、广阔无垠的天地。
枷锁己断，前路茫茫。
他失去了唯一的牢笼，也失去了一切的依凭。
剩下的，只有这残破的身躯，半块谜一般的玉佩，和一个刚刚开始的、充满未知与残酷的真实。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