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镇连下了七天暴雨,我店后桃树下的土坡塌了,露出个褪色铁盒。
我蹲在泥里打开,除了自己十七岁没送出去的生日贺卡,还有一沓信,每年一封,落款全是 “江叙”,最新那封写着 “听说你回镇开邮局,我终于敢回来”。
手指刚攥紧信纸,邮局门被撞开,江叙抱着淋透的流浪猫站在雨里,看见盒子时脸白了,从口袋掏出磨旧的钥匙。
我突然想起,十二年前他妈妈去世那天,他本该跟我告别的,却拿着这把钥匙,消失得没了踪影。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跑?
“扑通!”
后院的声响把我从邮袋上拽起来,心脏跟着猛跳了一下。
连续七天暴雨,溪云镇早泡得发涨,墙根的青苔都往外溢水。我刚把最后一封挂号信塞进帆布邮袋,那声闷响就从桃树下钻过来,像有东西砸进了烂泥里。
抄起墙角那把伞骨断了两根的旧伞,我往后院冲。刚踩进门槛,鞋跟 “咔” 地陷进泥里半截,泥水顺着裤脚往上爬,冷得我一哆嗦。
抬头就僵住了。
那棵我和江叙高三一起栽的桃树,树根处的土坡被雨水冲垮了,露出个锈得发黑的铁盒,盒盖半开着,里面裹着的粉色贺卡正被泥水咕嘟咕嘟泡着,边角卷得像被揉过的糖纸。
我蹲下去,手指刚碰到贺卡边缘就缩了缩 —— 这是我 16 岁那年偷偷画的,正面是歪歪扭扭的桃树,枝桠上还画了两个小圆圈,说是 “以后结的桃子”,背面就写了五个字:江叙,生日快乐。
当年没敢递出去。
高考前一天,我抱着铁盒跟他去后院,他蹲在树下挖坑,说 “埋点念想,以后回来挖”,我趁他转身,把贺卡塞进去,盖土时手都在抖。
十二年了。
从县城读高中,到省城念大学,再回溪云镇守着奶奶留下的老邮局,我每周三、五、日都绕到后院给桃树浇水,冬天裹旧棉袄,夏天剪枯枝,却从来没敢碰过这处土坡。
怕看见贺卡上褪色的字迹,更怕承认 —— 我还没放下那个 18 岁夏天突然消失的少年。
牙齿咬得腮帮子发疼,我伸手把铁盒抱起来。锈渣蹭在掌心,刺得慌,指尖滑到盒底时顿住了。
锁孔?
当年埋的时候明明没锁,盒盖就是松松搭着的,怎么现在多了道深褐色的锁痕,边缘还磨得发亮?
正纳闷,“咔嗒” 一声轻响,盒盖自己滑开了。
不是我的贺卡!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信封,牛皮纸封面按年份写着日期,最上面那封的落款,是我记了十二年的名字 —— 江叙。
手瞬间就麻了。
我抽出最旧的一封,2012 年的,信纸黄得发脆,字迹却还清晰:“今天在县城中学门口看见个穿蓝校服的姑娘,马尾跟你一样翘,我追了三条街,跑到巷口才发现不是你,手里的草莓干都攥软了。”
草莓干。
我想起高三那年,他总在早自习前把包得严严实实的草莓干塞进我桌洞,说 “县城老字号的,甜”,我每次都偷偷藏在笔袋里,舍不得吃。
再抽 2015 年的,里面夹着片干硬的桃叶,叶脉还能看清:“托李奶奶给桃树浇了肥,她跟我说你在省城读大学,专业课考了第一。我在兽医站实习,今天救了只断腿的猫,要是你在,肯定会把它抱回家。”
李奶奶?
难怪我每次放假回镇,李奶奶总说 “桃树长得好着呢”,原来不是她自己照看着。还有那只断腿的猫 —— 我高中时捡过三只流浪猫,江叙总笑我 “猫薄荷成精了”,说以后要开个 “晚晚猫舍”。
2018 年的信最短,就一句话:“今年桃树结了十个果子,我摘了两个埋在树下,等你回来吃。”
我的眼泪 “啪” 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十个果子,埋了两个…… 他那时候就在等我了?
最后一封还带着墨香,信纸边缘沾着泥点,像是刚写好没多久:“昨天在镇口看见邮局挂了‘林晚收信’的牌子,我终于敢回来了。”
“敢回来” 三个字,像烧红的针,扎得我眼眶发烫。
攥着信纸的手发颤,指节都捏白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 “喵”—— 软乎乎的,带着点沙哑。
我猛地抬头。
邮局门口的雨帘里站着个人,浑身湿透,黑色 T 恤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怀里抱着只橘色流浪猫,右肩斜挎着个旧兽医箱,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砸在猫头上。
可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和 18 岁那年他帮我修桃树断枝时一模一样 —— 那时候他踮着脚够高处的枯枝,阳光落在他眼里,也是这样亮。
是江叙。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里的铁盒上,怀里的猫突然挣了挣,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雨水泡过:“晚晚,我……”
话没说完,一阵风卷过来,我手里的信纸 “哗啦” 飞了一张,打着旋飘到他脚边。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信纸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哭腔,像憋了十二年的委屈全砸了出来:“江叙,你早知道我在等你,对不对?”
雨还在下,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响,他捡信纸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我时,眼里蒙着一层水雾,和 18 岁那年他说 “我走了” 时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