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郊小院笼在暖金色的余晖里。竹篱上攀着几茎野蔷薇,院中不见奇花异草,
唯有几畦青蔬长势正好。一只羽色鲜亮的雄鸡领着三五只母鸡,在泥地上悠闲踱步。“将军!
”“莫要啄那新发的葱苗!”清凌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菜畦旁,素衣少女挽着袖口,
露出一截皓腕,正提着小木桶细细浇水。她乌发松松绾起,不施粉黛,眉眼却似雨后初荷,
清艳难言。此刻正蹙着眉,嗔视那只试图对嫩苗下嘴的雄鸡。
被唤作“将军”的雄鸡昂首睨她一眼,悻悻踱开,转而追撵一只埋头刨土的芦花母鸡。
尘土扬起,沾上少女的裙角。“墨玉!”“瞧你刨的好坑!”她跺脚嗔道,
又仰头朝屋檐上那只悠然理羽的斑纹母鸡喊:“锦纹!快下来,瓦片松了!
”那母鸡歪头瞥她一眼,不为所动。少女名唤云栖泄了气,
坐在石凳上托腮轻叹:“养鸡竟比读《女诫》还难……”她平生所愿,不过是守这方小院,
莳花种菜,与这群不甚听话的鸡雏相伴,做条自在闲鱼。然天不遂人愿。“圣旨到~~!
”尖利唱喏撕裂暮色。院门洞开,甲胄鲜明的侍卫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位手持黄绫的内侍。
“民女云栖接旨!”云栖被侍婢染墨搀着,懵懂跪倒。她那群鸡惊得四下飞窜,躲进鸡舍。
内侍展卷,抑扬顿挫念道:“……咨尔云氏,柔嘉成性,淑德含章……特册为才人,
即日入宫,钦哉~~~”云栖只听清“云栖”、“才人”、“入宫”几字。入宫?她的菜畦,
她的“将军”、“墨玉”、“锦纹”……惊惶如冰水浇头,她猛然抬首,
玉箸般的指节紧紧攥住衣襟,眼中水光潋滟,唇瓣微颤:“公公……是否弄错了?
”“民女、民女只会莳弄这些……”内侍何曾见过这般反应,尤其对着这张绝尘面孔,
愣怔一瞬,旋即沉脸:“云才人!”“此乃天恩!”“岂容推拒!”“速整行装,莫误吉时!
”染墨急扯她衣袖,低语:“姑娘,快谢恩哪!”云栖望望冷面内侍,又环视肃立甲士,
方知此事无转圜。泪珠滚落,她伏下身,声若蚊蚋:“民女……谢恩。”那梨花带雨之态,
连内侍也心软三分,语气稍缓:“才人快起,宫中富贵,非这小院可比。”富贵?
云栖只觉天地倾覆。……入宫前夜,小院灯烛昏黄。染墨啜泣着收拾行装几件半旧衣裙,
一包用绢帕仔细裹好的菜籽,还有“将军”那根最长的尾羽。云栖抱膝坐于榻上,
脸埋进臂弯,肩头轻耸。她不谙朝堂纷争,只知安宁岁月被一纸诏书碾碎。夜深人寂,
月透窗纱。一道玄色身影如夜枭落于窗外,悄无声息。来人身形劲瘦,黑巾蒙面,
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刃,却又蕴着难言的复杂,透过窗隙凝视屋内蜷缩的身影。
云栖若有所觉,茫然抬首。泪眼模糊间,只见窗栓轻动,黑影已滑入室内,落地无声。
“何人?!”染墨惊骇欲呼,却被对方眼神慑住,噤若寒蝉。云栖亦惊住,忘了哭泣,
怔望这突兀出现的蒙面人。月光勾勒他挺拔轮廓,那双冷眸落在她脸上时,
竟似含着一丝……沉痛与关切?她心头莫名一悸,惧意全无,反生奇异熟稔。黑影不理染墨,
径直至榻前,自怀中取出一册以油纸密裹的薄本,塞入云栖冰凉掌心。动作略显僵硬。
“拿着。”嗓音低哑,似经刻意更改,“宫闱险恶,欲求生路,依此而行。
”云栖捧着那微沉册子,仰面轻问:“阁下……是谁?”黑影默然片刻,避開她的目光,
只留一句冰冷又似千钧之重的话:“谨记,活下去。”“勿信旁人。”语毕,身形一晃,
融于夜色,杳然无踪。染墨方回魂,扑至榻边,颤声道:“姑娘!”“那是何人?
”“所赠何物?”“莫非是祸端?”云栖不答,只低头小心拆开油纸。借着朦胧月色,
见封面上数个大字墨迹犹新:《深宫录》翻开首页,
数行笔力虬劲、隐带杀伐之气的字迹扑面而来:“宫闱守则其一:藏拙于巧,示弱隐强。
其二:言多必失,行慎则安。……终境:惑主心,动乾坤,位极宠妃!——唯临绝顶,
方可执掌自身命途!慎之!”云栖费力辨读。前几条艰深,“藏拙”、“隐强”云云,
她看得懵懂。但末尾数字,“宠妃”、“执掌命途”,她看懂了。执掌命途?
她现今命途便是被囚于名唤“宫”的牢笼,再不能莳菜饲鸡。
若成“宠妃”……是否便能自主?或可……归返?如同完成一桩差事?“动乾坤”听着累极,
“惑主心”……似是要同皇帝周旋?这……或可一试?她自动滤去前文,
只牢牢记住最终目标:成宠妃!惑君心!染墨欲窥册子,云栖却下意识合拢,紧抱怀中,
如拥秘宝。她拭去泪痕,先前灭顶的绝望,竟被一股懵懂却执拗的决心取代。“染墨,
”她嗓音犹带哽咽,眸光却亮得惊人,“我们入宫。”“我要……做宠妃!”染墨瞠目结舌。
姑娘莫非是魇着了?!宫门巍峨,隔绝尘寰。
云栖抱着小包袱内装菜籽、鸡羽与那本《深宫录》,随引路内侍行走于漫长宫道。
朱墙高耸,飞檐蔽日,四处可见垂首疾走的宫人,寂静得令人心慌。首关便是觐见天子。
偏殿内,金砖墁地,龙涎香清冷萦绕。云栖与同期数位新晋宫嫔垂首跪候圣驾。
旁人皆屏息凝神,力求仪态万方。唯云栖……因前夜思虑“宠妃大计”兼之认床,几乎未眠。
此刻跪于冰凉金砖上,听着殿内低沉絮语,困意如潮涌来。螓首微垂,一点,
再点……眼睑渐沉。“宣~新晋才人觐见~~!”尖利唱喏骤响!众人精神一凛。
云栖却正处瞌睡至深之瞬,闻声惊颤,身子不由向前一倾——眼看便要额触金砖!
殿内骤起抽气之声!电光石火间,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自上方伸来,稳稳托住她下颚。
云睫急颤,惺忪睡眼惶然睁开,睫上犹沾溽湿泪意。撞入一双深若寒潭的帝王眸中。
天子萧衍不知何时已立面前,玄衣常服,面容清俊,眉宇间隐带倦色。他俯身相扶,
指尖温凉触感令云栖彻底清醒。“陛、陛下!”她慌得欲起身,奈何腿脚酸麻,
踉跄间几欲再跌,全仗萧衍扶住臂弯方站稳。完了!宠妃未成,先犯天颜!
《深宫录》未载此局如何解!云栖面白如纸,垂首似待宰羔羊。满殿死寂,候着天子之怒。
萧衍收手,指尖似残留那细腻触感。他睇着眼前这惊惶失措、却美得浑然天成的女子,
眸中纯净不安不似伪作。这沉闷殿宇,恍若吹入一缕带青草气息的凉风。
“呵……”极轻笑音自他喉间逸出,打破凝滞。他直身,恢复帝王疏离:“云才人初入宫闱,
难免疲乏,失仪之过,恕之。”“平身。”众皆愕然。云栖亦怔忡抬眸。不罪?
这皇帝……似非严苛?然考验接踵而至。册封宴由位尊的林贵妃主持。林氏出身相府,
容止温婉,闻得云栖“殊色”及陛下破例宽宥,暗生警惕。酒过三巡,丝竹盈耳。
林贵妃含笑睇向云栖,语声柔婉:“早闻云妹妹姿仪出众,想来舞艺亦是不凡。
”“可否请妹妹一展才艺,为陛下与诸位姐妹助兴?”话音虽柔,实为懿旨。
她笃定云栖出身微寒,难谙雅乐,意在令其出丑。目光齐集云栖身上。
她正小口品尝御膳房点心,闻声茫然抬首,唇边犹沾细屑。跳舞?助兴?
《深宫录》言需“谨言慎行”,未禁歌舞。且惑君心……舞姿或可为媒?
她拭唇起身未净,坦言:“贵妃娘娘,妾……未习宫舞。”林贵妃笑意不减,
眼底微冷:“妹妹过谦了。”“随意舞来,助兴即可。”云栖偏首思忖。
不会宫舞……她会甚?忽忆小院中,“将军”争食时昂首阔步,“墨玉”刨土后振翅轻跃,
“锦纹”受惊飞上檐角之姿……灵光乍现。“妾献丑了。”她行至殿中。无乐相伴,
她自启朱唇,哼起一段乡野小调,活泼俚俗。旋即,在满座惊诧注视下,
舒袖展肢先是摹仿雏鸡啄米,臻首轻点,足尖细碎移动,
双臂微张若翼;继而似演绎双鸡相争,纤腰扭转,左右腾挪,甚至单足立定,
另一足虚空轻点。姿态全无章法,却天真烂漫,生机勃勃,兼有几分令人莞尔的诙谐。
她神情专注,浑然忘我,似真个沉浸于田园野趣之中。满殿寂然。落针可闻。“妙极!
”忽有一清朗男声击节赞叹,乃一位宗室小郡王,“云才人此舞,浑然天成,趣意盎然,
实有林下之风!”“正是!”“较之刻板宫舞,更显灵动!”附和声起。“赤子心性,
难得难得!”赞誉渐起。林贵妃唇角温笑僵住,指节紧攥酒杯,泛出青白。
她睇着殿中那抹翩跹红影,看那因旋转而绯红的绝色面庞与清澈见底的眸子,
嫉恨如毒藤缠绕。精心布局,反成他人踏脚石!萧衍斜倚龙椅,支颐静观。
见云栖旋身之际险些绊倒,手忙脚乱稳住后,竟朝他这边悄悄吐了吐舌尖,帝王深眸中,
终漾开一丝真切笑意。有趣。此女,果真别有滋味。暮色渐合,
云栖在宫闱中的处境变得微妙。林贵妃虽未再明面发难,可那若有似无的审视目光,
总叫侍婢染墨心惊胆战。云栖却浑然不觉,
只顾在分得的“揽月轩”内琢磨如何安置她那点念想。轩室窄小,
唯有一扇后窗对着幽深的宫巷,能窥见一线天光。可惜,既无地可垦,亦无鸡可饲。
她对着空落落的花盆和墙角发了几日呆,终是耐不住这四方天地的沉闷。这日天光晴好,
云栖觉着再不出门便要生出苔藓,决意去御花园“探秘”——兴许能寻个僻静角落,
偷埋几粒菜籽?她支开染墨,只揣着一方帕子包的糕饼,便悄悄溜出了揽月轩。
宫道千回百转,玉砌雕阑,不多时她便失了方向。愈走愈僻静,宫墙斑驳,草木萧疏,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尘灰的气味。“这是何处?”她停在一处荒废的园圃前。
只见残垣断壁间野草蔓生,唯几株淡紫野菊从石缝中挣扎而出。正疑惑间,
一阵极细微的、带着痛楚的呜咽自一堆坍塌的湖石后传来。云栖屏息循声而去,
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眼前景象令她呼吸一滞。一头通体雪白、墨斑如梅的巨兽蜷缩在乱石间!
它一条后腿被锐石压住,鲜血已将银白皮毛染红,正喘着粗气,
一双冰蓝兽瞳警惕而虚弱地瞪视这不速之客,喉间滚动着低沉威胁。云栖骇得后退半步,
心口怦怦直跳。好威猛的“山猫”!远比她的“将军”凶悍。
可瞧见那刺目的血色与痛苦模样,惧意顿化怜惜。她想起幼时救治过的伤雀。“莫怕,
莫怕……”她缓蹲下身,嗓音放得极柔,自帕中取出一块糕饼,试探着递前,“你受伤了?
疼得厉害么?这糕饼甜得很,吃了或许能好些……”浑然忘却眼前乃是猛兽,
只当是只需人哄的大猫。这雪豹名唤“踏雪”,乃萧衍坐骑,性极孤傲。
此刻却被这毫无杀气、眼澄如水的两脚兽弄得一怔,低吼渐歇,
冰蓝眸子困惑地瞅着那递来的香甜之物。云栖见它似有缓和,胆气稍壮,又近几分。
她避开伤处,伸手轻抚那毛茸茸的硕大头颅。踏雪身躯一僵,喉间呼噜作响,终未发作。
“乖,莫动,我替你挪开石头。”她细声安抚,而后伸出纤纤玉指,
握住那块棱角锋利的湖石。深吸一气,用力一抬!“嗯……”她颊泛胭红,贝齿轻咬下唇。
石头远比想象沉重!正觉力怯时,一股潜藏丹田的暖流竟自行涌动,贯注双臂。“起~~!
”伴着一声轻喝,那顽石竟被她有些踉跄地、却实实在在地掀了开去!踏雪呜咽一声,
伤腿终得自由。它欲站起,却因失血力乏再次软倒。“哎呀,且慢!”云栖忙按住它,
抽出怀中原本包点心的素帕也顾不得了笨拙却轻柔地按压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得先止血……需寻些草药……”她四顾茫然,但见荒草萋萋。无奈之下,
只得先用帕子紧捂。一边按压,一边见踏雪痛苦模样,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大猫儿,
你说这宫里有何好?”“规矩比蛛网还密,行路要缓,言语要轻,
连叹息都怕惊了旁人……膳食虽精,糕饼却甜得腻人……”她蹙了蹙鼻尖。
“远不如我的小院自在!”“我的‘将军’、‘墨玉’、‘锦纹’虽顽皮,却肯陪我嬉闹。
”“此处……闷煞人也!”“还有那位林贵妃,终日笑盈盈的,可我瞧着,那笑意未达眼底,
倒似秋霜……今日命我起舞,明日不知又出何题……《深宫录》上说欲成宠妃须‘惑主心,
动乾坤’。”“可乾坤是何物?”“如何动?”“莫非比揉面还难?”她苦恼颦眉,
叹气道:“我只想觅个清净角落,怎就这般难……”踏雪似被这碎念催得恍惚,
冰蓝兽瞳半眯,戒心渐弛,甚至微微侧首,蹭了蹭她按压伤处的手背。
那温热触感教云栖心尖一软。“你也觉着难,是不是?”她如遇知音,指尖轻梳它光滑皮毛。
“待我成了宠妃,能自主了,便寻处好地方,接你与‘将军’它们同住!
”“我们日日晒暖阳,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她描绘着虚渺蓝图,眸中星光点点。却不知,
身后宫墙阴影处,一道玄色身影已静立良久。萧衍本欲往兽苑察看新贡的宝马,
得暗卫报“踏雪”窜入冷宫地界,恐其伤人,特来寻访。不意撞见这幕。他看着那荒草丛中,
对着一头猛兽抱怨宫规、思念家鸡、竟妄想豹鸡同笼的少女。暮光与初升月华交织,
为她镀上柔和光晕。那抱怨时微皱的鼻尖,憧憬时发亮的眼瞳,
笨拙却温柔的包扎……悉数落在他眼底。
她稚语“林贵妃笑似秋霜”、“动乾坤难于揉面”、“只愿清净”萧衍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这九重宫阙,人人面具覆脸,言必称礼,行必藏机。
他已许久……未闻如此鲜活、不掺伪饰之声。有趣。当真……妙极。他未惊动她,默然片时,
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隐去。离去前,向暗处略一颔首:护她周全,兼及踏雪。
自救了“大猫”,云栖觉着宫中岁月似也不那么难熬。虽不能常去探看,心下总存着份挂牵。
更念念不忘那“宠妃”大业!《深宫录》言,成事首要在“惑君心”!需得让天子沉溺于此!
如何令其沉溺?弹琴弈棋?她只会哼乡野小调。作画吟诗?她只会画小鸡啄米。苦思冥想间,
灵光乍现“捉迷藏”!幼时与邻童嬉戏,藏匿起来看人遍寻不着的焦急模样,最是有趣!
陛下日理万机,定觉烦闷,此戏岂非正好解乏?若他寻她不着,必会心急,继而……沉溺?
妙哉!此计较之“动乾坤”易行多矣!她择了个风和日丽午后,探得陛下刚罢朝,
正往御书房。便提前匿于必经宫道转角,如伺机扑兔的幼兽,紧张又雀跃。
待那玄色仪仗渐近,她深吸一气,鼓足勇气窜出,张开双臂拦于御辇之前!“陛下!留步!
”行进骤止。内侍福安面无人色:“云才人!休得冲撞圣驾!”萧衍坐于辇上,
俯瞰下方因奔跑而颊生红晕、气息微促的少女。他摆摆手屏退侍卫,
饶有兴味地问:“云才人?拦朕何事?”成矣!他停下了!云栖心下窃喜,
仰起那张倾国容颜,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盼?“陛下!”清音带着丝颤,
“您……可喜爱玩捉迷藏?”“……”万籁俱寂。福安与周遭宫人皆泥塑木雕般,垂首敛目,
冷汗涔涔。捉……捉迷藏?与圣上?这位才人莫非……萧衍亦是一怔,旋即,
荒诞感与鲜活的趣味涌上心头。他见过无数女子费尽心机接近,或媚或雅,
或才情或弱质……然拦驾只为邀戏“捉迷藏”者,实乃旷古奇闻!
他瞧着她那双澄澈见底、满溢“快来同乐”期盼的明眸,内里无半分算计谄媚,
唯有纯粹……邀约?连日批阅奏章的郁气,竟被这突兀“奇袭”冲淡几分。他微俯身,
以手支颐,俊美面容掠过一抹慵懒玩味的笑,慢声反问:“哦?”“捉迷藏?
”“才人欲如何玩法?”云栖见事有可为,顿时神采飞扬,
热切道:“便是……陛下阖眼数数!”“我藏起来!”“您来寻!”“寻着算您赢,
寻不着算我赢!”“有趣得紧!”“幼时我藏身邻家阿婆的鸡埘顶上,无人能觅!
”她得意微扬下颌,仿若此乃丰功伟绩。想象天子攀爬鸡窝寻人之景……福安嘴角抽搐,
几欲晕厥。萧衍唇角亦微抖,强抑笑意,睇着这兴致勃勃、全然不察己言惊世骇俗的小女子,
眼底兴味愈浓。或可……陪她戏耍片刻?权当……逗弄一只珍奇可爱的雀儿?
“听来……倒也别致。”他故意拖长语调,见她眸光大盛,话锋一转,“然则,
朕之御书房内,尚有一堆待‘捉’的奏章……”云栖小脸霎时垮下,明眸黯淡,
若遭雨淋的雏鸟。萧衍观她情绪瞬变,心下竟生一丝不忍。话锋再转:“这般。
云才人若觉无趣,可随时至御书房外偏殿……小憩。”他刻意着重“小憩”二字,隐带纵容,
“彼处清静,亦有茶点。或较鸡埘顶舒适些?”末句调侃之意分明。云栖未辨调侃,
只抓住要害。可近御书房!距天子咫尺!岂非良机“惑君”?或可待他批阅疲乏时,
骤现身前问“戏乎”?“谢陛下恩典!”她立时转悲为喜,笑靥如花,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欢欣雀跃让开道路。萧衍望她雀跃背影,若寻得心爱胡萝卜的兔儿,唇角笑意加深,
对福安道:“去,将偏殿收拾出来,添些软枕细点。”“她嗜甜,莫过腻。”福安躬身应喏,
心下骇浪滔天。陛下这是……真对这心思异于常人的云才人上了心?那偏殿虽称“外”,
实则与御书房一墙之隔,等闲妃嫔岂得此殊荣?此后,
御书房外偏殿成了云栖深宫中的“洞天福地”。此处果然无人搅扰。福安依萧衍吩咐,
于临窗软榻铺了厚软如云的垫子,小几上永备数碟精巧不甚甜腻的点心,香茗常温。
云栖满意至极!较之揽月轩舒适多矣!日光透过雕棂,暖意融融。她褪了绣鞋,蜷坐榻上,
抱软枕,品细点,对窗发呆。偶闻隔壁御书房低议政事,若白噪音般催人入眠。
萧衍批阅奏章倦怠时,偶会“信步”至偏殿门首,或隔扉一瞥。十之八九,
见那小美人歪榻酣眠,腮边沾屑,怀拥软枕,朱唇微启,气息匀长。日影跳跃于长睫,
静美若画。余下一二,则见她伏案窗前,执不知何处觅来的小枝,对盆中一株奄奄的兰草,
认真……比划?近闻细语:“将军,你踞左……墨玉,守右……锦纹,凌空击之!
”“休教它遁走!”“嘿!”“看吾菜叶神功!
”萧衍:“……”此乃指挥她那虚空之鸡演阵?他摇首,唇角却自发勾起。
冗繁政务带来的疲顿,似在她这全无心机的“痴气”中消融几分。云栖亦未忘“宠妃”使命。
每见萧衍途经或闻其步声,即刻正襟危坐,扬脸期盼:“陛下!”“奏章批毕否?
”“戏捉迷藏乎?”“陛下!”“可疲乏?”“歇息片刻戏耍可好?”“陛下!
”“今日天光晴好,最宜捉迷藏!”萧衍常以奏卷轻叩其额,
或拈起点心塞入那喋喋不休的小口,失笑道:“朕忙于‘捉’那贪官蠹役,无暇陪你嬉闹。
”“自玩去。”语气是未察的宠溺。云栖也不沮,叼着点心,
鼓腮含糊嘟囔:“也罢……待陛下擒尽蠹虫,再戏不迟……”遂又窝回软榻,
研习她那“兰草斗鸡图”去了。云栖于偏殿“悠游”度日,却令林贵妃如坐针毡。
天子待其殊异,如骨鲠在喉。尤见福安那老奴对云栖恭敬几近谄媚,更知事态严峻。此痴女,
断不可留!林婉儿改弦易辙。明枪难发,便施暗箭;强攻不遂,则诱其自误!
需令其犯众目睽睽之过,无从辩驳!时机转瞬即至。宫中年例,于太液池畔设“赏荷宴”。
林贵妃执掌宫闱,自然主理。宴设九曲回廊,荷风送爽,碧叶连天。
林婉儿特遣一心腹——位卑性懦的柳采女,坐于云栖下首。宴至酣畅,林婉儿擎杯,
笑盈盈谓云栖:“云妹妹,瞧那池心并蒂莲开得正好,实乃祥瑞。”“妹妹可愿近前,
替本宫与诸位姐妹细观其妙?”此求合情合理。云栖不疑,起身行至廊边,探身寻望。
正值她全神贯注之际,身后柳采女得林婉儿一记眼色,佯装起身敬酒,足下“一滑”,
惊呼声中整个人撞向云栖!袖中手更暗施狠力,猛推其腰后!变生肘腋!“呀!
”云栖猝不及防,遭此撞推,身形顿失平衡,直向栏外寒池跌去!“云才人当心!”“速救!
”惊呼四起!众目睽睽,皆见柳采女“失足”撞落云才人!千钧一发!云栖惊惶间双手乱抓,
竟一把攥住同样因“惯性”扑至栏边、半身探出的柳采女手腕!“救命!”柳采女魂飞魄散,
尖声骇叫,她是真恐落水!云栖脑海空白,唯余一念。抓紧!莫落水!寒甚!不欲成落汤鸡!
就在抓住柳采女手腕的刹那,一股潜藏血脉深处的巨力轰然迸发!她甚至未感用力,
只凭“不能坠水”的本能,臂腕猛力回拽!“嗖~~!”在众人骇绝目光中,
那柳采女竟如断线纸鸢,被云栖看似轻飘一拽,凌空抛起!划过一道极高、令人瞠目的弧线,
“嘭!”然巨响,四仰八叉摔在回廊坚砖地上!距落水处竟有十余步之遥!柳采女哼也未及,
双目翻白,直接昏死。钗环散乱,宫装委地,狼狈不堪。而云栖,因反力晃了晃,
反稳稳立定,只玉面煞白,抚胸悸道:“吓……吓煞我也……险些坠池……”满场死寂。
众皆瞠目望定安然无恙的云栖。这……这是何等情状?!非是云才人遭推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