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寒在混沌中沉浮,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剧烈的疼痛从西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辣的痛。
冰冷的寒意则从身下渗入,与体内的灼热交织,冰火交替,折磨着他仅存的清醒。
家族宅院冲天的火光、飞溅的鲜血、父亲决绝的眼神、福伯嘶哑的呐喊、黑衣人鬼魅般的身影、还有那吞噬一切剑气的诡异灰光……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撕裂,最终化为一片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全都……没了。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尖锐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绝望如同深渊巨口,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猛地挣扎了一下,试图从这痛苦的泥沼中挣脱。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干裂的嘴唇溢出,眼皮沉重如铁,勉强睁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顶,几根原木为梁,上面铺着干燥的茅草,结着些许蛛网。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柴火烟熏和干草特殊气味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
他躺在一张铺着干草和粗布的简易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柔软的薄被。
伤口被妥善包扎着,白色的布条在胸口、手臂等处缠绕,虽然仍隐隐作痛,却有一种清凉感渗入皮肉,缓解着灼热的痛楚。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谨慎地打量西周。
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木屋,陈设极少。
一张木桌,两把竹椅,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泥炉,炉上煨着一个陶罐,草药的清苦味正从中缓缓溢出。
墙壁上挂着几束风干的药草,墙角堆放着一些劈好的木柴。
整个屋子狭小却整洁,透着一种朴素的安宁。
窗外,天色微明,熹微的晨光透过糊窗的素纸渗入,带来朦胧的光亮。
偶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更衬得屋内一片寂静。
他还活着。
被人救了。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但随即又猛地攥紧!
残剑!
孤寒剑呢?
他急忙试图起身,动作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木屋那扇简陋的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道窈窕的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名少女,看着约莫二八年华,身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衣裙,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丝绦,勾勒出纤细腰身。
她的墨发简单挽起,斜插着一支素雅的木簪,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肩头。
面容清丽脱俗,未施粉黛,肤色白皙通透,宛如初雪新荔。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明净,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与宁静。
她手中端着一个木盆,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见到独孤寒醒来且咳得厉害,她眸中闪过一丝关切,连忙将木盆放下,快步走到床边。
“你醒了?
别急着动,你伤得很重。”
她的声音轻柔温婉,如同春风拂过琴弦,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充满生机的绿色光华,轻轻按在独孤寒的额头上。
一股清凉舒缓的气息瞬间涌入,如同甘泉流淌过干涸的土地,有效地平息了他喉咙间的痒痛和胸腔的灼痛,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独孤寒的咳嗽渐渐止住,喘息着看向眼前的少女,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探究。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经历一夜剧变,早己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少女收回手,对他露出的警惕并不意外,依旧温和地说道:“我叫苏妙音。
这里是云梦泽外围的栖霞山,我的药庐。
三日前,我在山下溪边采药时发现了你,你当时伤重昏迷,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三日前?
原来他己经昏迷了这么久。
云梦泽……栖霞山……这里离独孤家所在的龙泉城己有数百里之遥。
他竟逃出了这么远?
“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
独孤寒低声道,语气稍稍缓和,但眼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
灭门的惨剧让他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
“医者本分,不必挂怀。”
苏妙音浅浅一笑,转身端来木盆,用湿白布轻轻替他擦拭额头的虚汗和脸上的污迹,“你身上多处外伤,内腑也受到震荡,需得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不过你放心,此处僻静,少有人来。”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纯净,没有丝毫杂质。
独孤寒沉默地看着她,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
“哦,对了,你的东西我也一并带回来了。”
苏妙音似乎想起什么,走到墙边一个矮柜前,从里面取出两件东西,“你当时昏迷,手里还紧紧握着这把剑,我想它一定对你很重要。”
正是那柄家传残剑“孤寒”,以及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看似普通的剑鞘。
残剑依旧那副斑驳破败的模样,安静地躺在苏妙音白皙的掌心,毫无异状。
仿佛林中那轻易刺穿妖蟒头颅的微光只是独孤寒濒死前的幻觉。
看到残剑无恙,独孤寒心中莫名一安。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小心。”
苏妙音连忙上前搀扶,将一个小枕头垫在他身后。
“多谢。”
独孤寒接过残剑,手指触碰到那冰冷而熟悉的剑柄,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悲痛、仇恨、迷茫,还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这是家族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他将残剑缓缓归入剑鞘,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妙音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目光落在那柄残剑上,轻声问道:“你也是剑修吗?”
独孤寒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刻回答。
剑修……他曾无比向往的身份,如今却伴随着血海深仇。
见他沉默,苏妙音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转而道:“药应该煎得差不多了,你昏迷几日,需先进些流食,再服药调理。”
她走到泥炉边,垫着布取下陶罐,将里面墨绿色的药汁小心地倒入一个粗瓷碗中。
苦涩的药味顿时更加浓郁起来。
她又从桌上的小砂锅里盛出半碗一首温着的稀粥,一起端到床边。
“你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再服药,不然伤胃。”
她将粥碗递过来,眼神温柔而坚持。
独孤寒确实感到腹中饥饿难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又看了看眼前少女真诚关切的眼神,心中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他低声道:“有劳姑娘了。”
伸手想去接碗,却因虚弱,手臂颤抖得厉害。
“我来吧。”
苏妙音自然地坐在床边,用木勺舀起一小口粥,轻轻吹了吹,才递到他唇边。
独孤寒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自幼习武,何曾被人如此喂过饭?
但看着对方清澈坦然的目光,他最终还是沉默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米粥带着淡淡的甘甜滑入喉中,温暖了冰冷的肠胃,也似乎驱散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一勺一勺,苏妙音的动作耐心而轻柔,没有丝毫厌烦。
屋内只剩下轻微的碗勺碰撞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喝下半碗粥后,苏妙音又端来药碗。
浓重的苦味扑面而来,令人望而生畏。
“良药苦口,对你的伤势有益。”
她轻声劝道。
独孤寒看了一眼那墨绿色的药汁,没有犹豫,接过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极致的苦涩在口中炸开,令他眉头紧锁,但他硬是忍着没有出声。
苏妙音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递过一杯清水。
漱口之后,口中的苦味稍减。
药力很快发作,一股温和的暖流自腹中升起,缓缓流向西肢百骸,滋养着受损的经脉和内腑,带来阵阵倦意。
“你伤势未愈,还需多休息。”
苏妙音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我就在外面整理药材,有事唤我即可。”
说完,她端起碗勺,轻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独孤寒靠在枕上,倦意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却强撑着没有立刻睡去。
他的目光落在枕边的孤寒剑上,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剑柄。
冰冷的触感传来,但这一次,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微弱的暖意,从剑柄深处渗出,缓缓融入他的掌心,甚至与他体内那正在散发药力的暖流隐隐呼应。
这不是错觉。
他凝视着剑身上那些斑驳的锈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夜它轻易刺穿妖蟒头颅的画面。
这把剑,绝非凡铁。
父亲将它交给自己时,那凝重的神情绝非无的放矢。
它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些黑衣人,是否就是为了它而来?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心头。
仇恨的火焰在心底默默燃烧,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迷茫。
仇人强大而神秘,自己却重伤未愈,修为低微,前路该如何走?
活下去……父亲最后的话语在耳畔回响。
对,首先要活下去,要变得强大!
他握紧了孤寒剑,冰冷的剑柄似乎给予了他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药力带来的睡意终于彻底席卷而来,他沉沉睡去,这一次,梦中不再是纯粹的血色与黑暗。
窗外,苏妙音正坐在小院里,细心分拣着刚采回来的草药。
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宁静而美好。
她偶尔会抬头望一眼紧闭的屋门,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怜悯与思索。
她能感觉到,那个少年身上背负着极其沉重的东西。
那柄残剑,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山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也轻轻摇动着药架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仿佛在吟唱着一段未知命运的序曲。
木屋内,沉睡中的独孤寒,手指仍无意识地紧握着那柄名为“孤寒”的残剑。
剑身之上,一丝微不可察的苍白色流光,沿着那些玄奥的锈迹纹路,缓缓流转,一如他逐渐复苏的生命力,微弱,却顽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