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沉默的默。但这名字于我,是个绝妙的讽刺。我内心深处,
住着一个需要万众瞩目的灵魂。只是此刻,这颗灵魂被囚禁在四面白墙之间,面前堆叠的,
是如山高的《申论宝典》与《行测真题》。大四下学期,
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和前途未卜的焦灼。于我而言,后者是主旋律,且是沉重的低音部,
日夜在胸腔里轰鸣。考公,这座千军万马争渡的独木桥,是我那身为体制内小科长的父母,
为我规划的,也是他们眼中唯一光明正大的未来。为了这份光明,
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退出了待了三年的话剧社。话剧社于我,不是社团,是王国,
是舞台。在那里,我不是陈默,我是哈姆雷特,是周萍,是任何一段澎湃人生里的主角。
聚光灯打在身上,台下目光聚焦,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真实地活着,血液是滚烫的。
我是社里的台柱子,是学弟学妹眼中仰望的陈导,是聚会的中心,是欢声笑语的源泉。
退出那天,我在社办的小剧场里坐了很久。指尖拂过粗糙的木质舞台边缘,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上一次演出时,我汗水的气息。灯光控制板沉默着,幕布沉重地垂落。
我对自己说,这是为了更伟大的未来,暂时的蛰伏,是英雄必经的磨难。然而,
所谓的朋友们,在我退出后,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从我的生活里撤离。
起初还有几句客套的加油,后来,连朋友圈的点赞都变得吝啬。
他们依旧在群里热络地讨论着新剧本,约着饭局,那些我曾经是绝对主角的场合,
如今喧闹依旧,只是与我无关。我这才惊觉,我所以为的坚固友谊,
或许只是舞台效应的延伸。当我不再是主角,我便迅速沦为了可有可无的观众。
世界安静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和翻动书页时带起的、带着油墨味的微风。我把自己封闭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
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日子变成单调的循环:宿舍、食堂、图书馆。眼镜的度数又加深了,
镜片后那双曾经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
只剩下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现实的疲惫。《行测》的逻辑推理题像迷宫,
《申论》的材料分析又似一团乱麻。我常常对着一道图形推理题耗上半小时,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台词片段,或是昔日舞台上某个定格的瞬间。
巨大的失落感和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溺毙。我开始失眠,在深夜瞪着天花板,
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性,更怀疑自己的价值——褪去舞台光环的我,还剩下什么?
那是一种身处黑暗隧道,却看不到尽头光亮的绝望。
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些需要我刻意迎合、维持表面热闹的虚伪社交,至少,
那能证明我还存在于某个群体之中。而现在,我只剩下自己,
和一个虚无缥缈、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目标。遇见林暖暖,是在一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午后。
连续做了三套行测真题,正确率依旧惨不忍睹。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我猛地站起身,决定去图书馆天台透透气,哪怕只有五分钟,
也好过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被挫败感吞噬。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老建筑,天台平时锁着,
但我知道靠近楼梯间的那扇小窗的插销坏了,用力一推就能打开。那是我的秘密基地,
过去为背台词偷闲时发现的。推开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天台上空旷无人,
只有积年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靠在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不算新鲜的空气,
试图将胸腔里的浊气排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不是风声,是哼唱,轻快、跳跃,
带着点不成调子的随意,像林间小溪敲击鹅卵石。循声望去,在天台另一侧的水塔阴影下,
坐着一个女孩。她背对着我,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随风轻轻晃动,
像一朵不安分的小向日葵。她低着头,似乎在摆弄着什么,哼唱声断断续续。我皱了皱眉。
这片属于我的临时避难所,被侵占了。心底那点自恋的领地意识冒了出来,
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我刻意加重了脚步,走到栏杆边,弄出些声响。她似乎被惊动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她回过头来。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不悦,
被一种瞬间的惊艳冲淡了。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没有攻击性,却灵动得让人过目不忘。
白皙的皮肤,衬得鹅黄色裙子愈发鲜亮。一双眼睛极大,瞳仁是浅浅的褐色,
像含着一汪清透的蜂蜜。此刻,那眼里有一丝被惊扰的慌乱,但很快就被好奇取代。
她的鼻子微微上翘,带着点俏皮的意味,嘴唇薄薄的,嘴角天然上扬,
仿佛随时准备绽放一个笑容。呀,这里还有人呀?她开口,声音和她的哼唱一样清脆,
我以为这里是秘密基地呢。我维持着高冷的姿态,推了推眼镜,淡淡地说:以前是。
她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反而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朝我走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拍立得相机。你也喜欢来这里偷懒吗?她笑嘻嘻地问,
语气自然得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下面太闷了,对吧?
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埋头苦读的学霸来说。她指了指我手里还捏着的真题集。
算不上学霸。我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教学楼。被人一眼看穿窘境,让我有些不适,
尤其还是被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女孩。我叫林暖暖,美术系大三的。
她自顾自地介绍起来,然后晃了晃手里的拍立得,来采风,发现这里视野不错。陈默。
我言简意赅。陈默……她重复了一遍,歪着头看我,名字挺好听,就是和人不太像。
我一怔:什么意思?你看起来不像是甘于沉默的人呀。她笑得眼睛弯弯,
像两瓣月牙,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有种……嗯……像是国王巡视自己领地的气场。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用冷漠伪装起来的、内在的骄傲。
这种被精准洞察的感觉,让我有些慌乱,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我还没来得及回应,
她突然举起拍立得,对着我咔嚓一声。白光一闪。我下意识地蹙眉。相纸缓缓吐出。
她拿在手里,轻轻扇动着。你……我有些不悦,未经允许就被拍照,侵犯了我的边界感。
别生气嘛,她把渐渐显影的照片递到我面前,送你啦。看,一个眉头紧锁的,
被困在书本里的国王。照片上,我站在天台边缘,身后是模糊的校园背景,眉头深锁,
嘴角紧绷,手里那本真题集显得格外突兀。阳光在我眼镜片上反射出白光,看不清眼神,
整个人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挣扎和阴郁。很狼狈的形象。但奇怪的是,透过这种狼狈,
照片似乎捕捉到了我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孤独与困顿。拍得真丑。我嘴上嫌弃着,
却没有立刻扔掉。丑吗?林暖暖拿回照片,仔细端详,我觉得很有故事感啊。
比那些千篇一律的笑脸有意思多了。她把照片塞回我手里:留着吧,
等你以后功成名就了,再看看当初奋斗的自己。功成名就?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词。
但被她用那样轻快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成了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那天,
我们在天台上待了不算短的时间。大部分是她在说,说美术系的趣事,
说她写生时遇到的奇葩景象,说她对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奇妙发现。
她的话语像她裙子的颜色,明亮、温暖,驱散了我周身的灰暗。我只是偶尔回应几句,
但不知不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积压的烦躁也悄然消散。离开时,
夕阳将天空染成暖橙色。喂,陈默,她站在楼梯口,回头看我,下次要是学累了,
还可以来这里偷懒。我批准啦!说完,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消失在楼梯拐角。
我捏着那张拍立得照片,站在空荡荡的天台,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光透了进来。自那天后,我去图书馆的频率,隐秘地增加了。甚至,在做题间隙,
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台的方向。我没有主动去找她,那不符合我维持的骄傲。
但我开始期待那种不期而遇。命运,或者说林暖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几天后,
我又在同样的地方偶遇了她。她这次带着素描本,正在画远处的钟楼。好巧啊,
国王陛下。她头也不抬,仿佛早知道我会来。嗯。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她的画。
线条流畅,构图独特,带着她个人鲜明的、略带夸张的浪漫风格。怎么样?她放下笔,
仰头看我,眼里有寻求认可的期待。我客观地评价了几句,指出了几点透视上的小问题。
我习惯于扮演指导者的角色,即使是在我不熟悉的领域,
我的观察力和审美也足以支撑我发表见解。她听得很认真,
然后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手:对哦!陈默你好厉害!不愧是学霸,逻辑思维就是强!
这种毫不掩饰的崇拜,恰到好处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们之间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
她是个极其古怪精灵的女孩,想法天马行空。她会在我被数列题搞得头晕眼花时,
突然指着云朵说像一只奔跑的独角兽;会在我背诵申论范文时,
讨论如果用莎士比亚的戏剧风格来写工作报告会是什么效果;她会在我抱怨食堂饭菜难吃时,
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自己做的、形状奇怪但味道不错的饼干。她像一阵无法预测方向的风,
闯入我规律、沉闷、充满压力的生活,带来混乱,也带来生机。
我开始习惯生活里有她的存在。我们会约在图书馆,她画画,我看书,互不打扰,
却又默契地知道彼此在场。学累了,就一起去天台吹风,或者到校园里散步。
她总能发现一些我从未留意过的角落:一棵形状奇特的树,一面爬满藤蔓的墙,
一只不怕人的流浪猫。和她在一起,我暂时忘记了行测和申论,忘记了毕业的焦虑,
甚至忘记了曾经在舞台上的辉煌。当下的轻松和愉悦,变得真实可触。
我发现自己开始在意她的看法。我会在出门前,多花几分钟整理头发;会在发表观点时,
留意她眼神里的反馈。我那因备考而压抑已久的、渴望被关注被欣赏的自恋需求,
在她这里得到了温柔的满足。她毫不吝啬她的赞美和笑容,每一次,都像甘泉,
滋润着我干涸的自信。我知道,我大概是对她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
混杂着被她独特气质吸引的新鲜感,以及在她面前我能重新找到被需要、被崇拜
感觉的慰藉。一个周五晚上,我难得没有泡在图书馆。宿舍空无一人,室友们各有各的娱乐。
我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真题,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莫名的空虚和烦躁再次袭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暖暖的消息:在干嘛?伟大的备考勇士。我回复:对着电脑,
思考人生意义。她很快发来一个笑脸:思考出结果了吗?不如出来实践一下人生意义?
我在『半糖』咖啡馆,他们今晚有独立电影放映,要不要来?半糖
是学校后门一家颇有格调的小咖啡馆,我知道,但从未去过。
那是文艺青年和情侣聚集的地方,与我之前的社交圈和现在的备考状态,都格格不入。
我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我要珍惜时间,但情感上,我极度渴望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孤独。
什么电影?我问。一部很老的法国片,《罗马假日》,你应该会喜欢,有点怪,
有点浪漫。我确实听说过,但没看过。她的推荐,加上那个环境和邀约本身,
构成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好。等我。当我走进半糖时,电影已经开始了。
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慵懒的音乐。林暖暖坐在靠窗的卡座里,向我招手。
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衬得脸更小了,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头,
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在荧幕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推过来一杯已经点好的拿铁,上面拉了一个漂亮的树叶图案。给你点的,半糖,
猜你不喜欢太甜。她小声说,眼睛还盯着屏幕。我的心微微一动。
这种被细心记住喜好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电影很特别,女主角艾米丽古灵精怪,
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悄悄改变着周围人的生活。我看着电影,又忍不住看向身边的林暖暖。
荧幕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看得入神,时而抿嘴轻笑,时而睁大眼睛。我忽然觉得,
她和电影里的安妮,有某种奇妙的相似。都那么独特,都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却又执着地用自己微小的光芒,试图照亮别人的世界。电影结束后,
我们沿着深夜寂静的校园小路往回走。晚风微凉,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谢谢你今天叫我出来。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客气呀,
她蹦跳着踩上一级路沿石,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看你太苦大仇深了,
需要一点糖分和艺术熏陶。我看起来很苦大仇深吗?我苦笑。以前是,她停下来,
转过身,面对着我,倒退着走,眼睛闪烁着,像天上的星星,但现在嘛,
我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里面了。从那晚的咖啡馆之后,我和林暖暖之间的关系,
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明确的转变。我们不再仅仅是天台偶遇的学友,
而是开始真正地介入彼此的生活。她像个热情的入侵者,
不容分说地挤进我原本单调灰白的世界,并开始大刀阔斧地涂抹颜色。她会在我埋头苦读时,
发来一张路边遇到的奇怪云朵的照片。配文:看,
像不像你昨天做错的那道逻辑推理题答案?
会在我抱怨食堂的土豆炖鸡块里只有土豆没有鸡时,拉着我去校门外的小巷,
找到一家她声称藏着全城最好吃红烧肉的苍蝇馆子。
她会在我因为模拟考试失利而情绪低落时,不是空洞地安慰下次加油,
而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张电影票,说:走,让大脑放空两小时。我起初是抗拒的,
或者说,我试图维持那种我才是主导者的幻觉。我会挑剔她选的电影太幼稚,
会指出她推荐的餐馆环境太嘈杂,会在她兴高采烈地讲述她的艺术创作灵感时,
理性地分析其逻辑上的漏洞。我享受着这种略带贬低的优越感,这让我觉得,在这场关系里,
我依然是掌控节奏的那一个。但林暖暖似乎有种奇特的免疫力,她对我的毒舌毫不在意。
她要么咯咯笑着反驳:陈默你真是一本行走的挑刺百科全书。
要么就眨着那双蜂蜜色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可是,好吃/好玩/好看不就行了吗?
为什么要活得那么正确呀?她的这种不按牌理出牌,
常常让我精心构筑的理性批判无处着力,像一拳打在柔软的棉花上。渐渐地,
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抵抗。我开始接受她的安排,接受她带来的混乱和意外。
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这种意外,它们像沉闷备考生活中的一次次小型冒险。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硬拉着我去市郊的一个废旧铁路公园写生。那地方荒草丛生,
锈迹斑斑的铁轨蜿蜒向远方,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铁锈混合的气息。来这里干嘛?
拍鬼片吗?我环顾四周,表示不解。找灵感呀!她支起画板,眼神发亮,你看,
衰败里也有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多美。我只好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石墩坐下,
拿出随身带的申论材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
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吹动她的发梢和画纸,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周围很静,
只有远处的鸟鸣和她的画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那一刻,我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关于前途、关于考试、关于失去舞台的焦虑,
仿佛暂时被这片静谧的废墟和眼前这个专注的女孩稀释了。我甚至觉得,就这样待着,
似乎也不错。她画完了,献宝似的把画板递到我面前。画面上,
废弃的铁轨和蓬勃的野草交织,色彩大胆浓烈,确实有种冲突的美感。但在画面的角落,